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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怎……?」張二寶結舌地,不知說什麼好了!

  「你先送我回去!」她平靜地命令著,「到了長安,我再打發你到成都投奔一郎。鄭家爺兒倆,看我的面上,一定會好好照應你的。」

  「謝謝小娘子!不過——」

  「別再多說了。照我的話做!」

  張二寶對阿娃的敬畏,猶過於對李姥,聽她這樣吩咐,不敢違拗,出去與來自長安的車夫,談好回程的車資;又忙著要與那三個新同事去道別,順便請他們在鄭徽面前致意,說他把阿娃送回長安,立即再趕到成都投效。

  那三個人——蒼頭、廚子、書僮都是在長安動身以前才收用的,對於鄭徽和阿娃的關係,毫無所知;一路上跟著張二寶喊阿娃為「小娘子」。這位小娘子,禦下寬厚,聽說她忽然要回長安,都覺得有些依依不捨。那廚子還特地做了幾樣拿手的菜,送了進來,算是替阿娃餞行。

  從長安到此,住店打尖,都是吃的店家的飯食;帶來的廚子,一直沒有一獻身手的機會,所以這還是阿娃第一次領教廚子的手藝。菜一上桌,想起鄭徽,把廚子叫了上來,先開發賞錢,然後把鄭徽的飲食好惡,細細說了給廚子聽,叫他務必記在心裡。

  吃完飯,該收拾行李了。第一步先把她自己的東西跟鄭徽的分開;但第一步就是難題,日常用具,她用他也用,實在無法分得開。而且那些每天在用的東西,寄附著太多的回憶,無論留下或帶走,都算是情緣的割斷。於是,平日那怕是柄珍貴的牙篦,折了一個齒便棄之不用的她,此時連一把常州所產的,用舊了的黃楊梳子,都不知該如何處置?

  一物之微,摩挲不舍,而無情的更鼓,飄響在暮春的晚風中——二更了!

  阿娃凜然心驚!抬眼四顧,在堆亂了一屋子的衣服什物之中,小珠的那雙貓樣的眼睛,灼灼地望著她,惶惑而憂鬱地。

  「去睡吧!」她說:「明天還要起早呢。」

  「真的明天回長安?」

  「當然是真的。」她詫異地問:「怎麼啦?」

  小珠大人氣地感歎著,「從此見不到一郎了!」她幽幽地說。

  是的!從此見不到一郎了!阿娃一面幫小珠脫衣上床;一面在心裡設想著明天中午,鄭徽發現她不別而行以後,會有怎樣的驚詫焦急?

  無疑地,他會沿著「北棧道」追了下來。但也無疑地,他父親會阻止他那樣做;一個要赴任的官員,這樣的行徑,便是以私害公,方正的鄭公延決不會准許的。

  以後呢?她繼續往下想,男人的哀愁,總是可以用時間來洗刷的;慢慢地,她的影子在他腦中淡了,於是父母督促,親友相勸,另一位名門淑女代替了她的地位,成為他的嫡室。多少年以後,他也許會偶爾想到她,但縱有無可奈何的悵惘之情,也不過為他增添一些作詩的材料而已。

  回過頭來再想她自己。這一回到長安,即使仍舊搬往三曲,自然不會重現色相,替鄭徽出乖露醜;而像鄭徽那樣的人不嫁,亦再無人可嫁;只待李姥撒手西歸,道觀或者尼庵就是她的最後的歸宿,青燈黃卷,送盡華年……

  阿娃再也想不下去了!

  人生果真如此淒涼?當她自己提出這樣的疑問時,她所感到的是無邊的恐懼;接著便想到明天獨回長安,會不會鑄成大錯?

  對她自己來說,是一大錯;撇開自己,北歸長安是唯一可行之路。她想起幾年前在平康坊菩提寺聽老僧說法,講過佛祖捨身飼虎的故事;當時懷疑其未必是真,到現在才知道,事情逼到那地步,只有咬一咬牙,縱身一躍,反倒心安理得。

  於是,通過第二次考驗,再度激發出破釜沉舟的悲哀的勇氣;她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把一切平日共用的器物,都留給了鄭徽。那些特別緊要的東西,像他的「告身」之類,還一一檢點,開了單子,壓在硯臺下麵。

  此外還應該留幾句話。她這樣想著,心頭立刻浮起千言萬語,但話越多,越顯得情絲萬縷,纏綿難理,只徒然增加鄭徽思念的痛苦,何必呢?

  隻字不留,飄然遠去,自是海闊天空的境界;就只怕鄭徽不明白她的決絕的心情,朝思暮想,總是不死心,似也不安。那麼該說些曠達的話,供他寬慰自解。

  執筆在手,阿娃沉吟著久久不出一字;三年多的日子,無限綢繆宛轉的情思,一朝硬生生分手,如說能看得破,放得下,不要說是鄭徽,就是她自己,也未必能相信。

  「人生無根蒂。」她不自覺地嘆息;聲音出口,忽然發覺,這似乎是鄭徽念過的一句詩?細想一想,記起來是陶淵明的句子。揀出陶詩來查,果然是的: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作樂,鬥酒聚比鄰。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阿娃如釋重負,把它照樣抄了下來,又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十個字旁邊,加了密圈,特別表示珍重為國的期望之意。

  放下筆,揉一揉倦眼,發現窗紙微明,曙色已露;廚房和馬槽上都已有了人聲,「是時候了!」她輕輕地自語著,心頭空落落地,無榮、無辱、無喜、無悲,彷佛失去了什麼,也彷佛得到了什麼?就像春夢初醒似地那樣神思迷惘。

  於是在朝陽影裡,得得馬蹄,轆轆車聲,向歸途進發;棧道艱險而此心坦然!百折千回,愈行愈高,偶爾回頭望一望,有名的「棧雲」鎖斷了來路,褒城更不知迷失在什麼方向了?

  終宵未眠的阿娃,雙眼澀重,自知在車中有一覺好睡,「一郎!」她在心裡呼喚:「來夢中相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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