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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我還沒有稟告家父。」

  「尊大人以精研三禮知名;為人方正,也是知名的。移三曲名花作高門家婦,怕未必能首肯吧?」

  「我怕的正是這一點。」鄭徽憂形於色地——事實上不僅於這一點,甚至逐出的不肖之子,能否重為嚴父所承認,都還是疑問;這附帶勾起來的心事,卻苦於不便明告周佶,所以一時憂思重重,兩道劍眉,深鎖得聯結在一起了。

  「也許你那心上人,怕的也是這一點。」周佶又說:「婚姻大事,禮法謹嚴,像你這樣的非常之舉,必得有妥貼的安排。如果不得尊大人的允許,你成了進退兩難,她則是求榮反辱;李娃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一定早已識透了這一層難處,所以那天表示,不敢接受這『逾份的尊稱』。這正是她難及的地方。」

  「進退兩難倒不見得。」鄭徽說:「就是再一次承擔逆子的名聲,我也要辦成了這件事。」

  話中露了漏洞,周佶捉住了「再一次」三字,知道他原來就是個逆子——不解的是,他曾如何地忤逆了父親?這樣想著,周佶覺得為了忠於朋友,說話更要慎重。

  於是,他說:「你不能一意孤行。否則,造成父子不和,那決不是阿娃愛護你的本心!照我看,阿娃決不肯為了她自己的好處,弄壞了你們父子間的感情。」

  「這話說得不錯。」鄭徽明白了阿娃堅拒的原因——他反而興奮了,不管怎樣,其中癥結算是確確實實地找到了。解開這個結,只在他父親一句話,「你讓我好好想一想。」他離座而起,憑欄沉思著。

  這一刻,他集中思慮于他們父子的關係上面。以前,他一直不敢對此細想;那是一種逃避的心理,現在面對現實,從頭檢討,很快地發現,實際上並沒有太大的難題在他面前。杏園的鞭撻,他已受了應得的懲罰;逐出不問,則父子之情已絕;在他父親,那筆帳已經算清楚了。

  而今天的鄭徽,只是承襲了過去的名字,其它都是與過去不同的。如果父親以為他改過自新,不辱門楣,而願意重新相認,那麼就必得同時承認,他的一切成就,皆出於阿娃所賜。這樣,恢復父子的關係與准許他們的婚姻,就變成了一件事。

  他又想:禮法是什麼?禮法的作用,在建立人與人之間的正常的關係。教忠教孝,莫非叫人立身處世,要不忘本;而飲水思源,與阿娃共用尊榮,正合于忠義之道。如果阿娃可負,無人不可負!在朝不會是忠臣,在家不會是孝子。若是禮法只教人為自己打算,可以忘恩負義,這樣的禮法,不要也罷!

  他在想,父親既然精研三禮,那麼對於這些道理,一定比他還看得透徹。於是,他的心情十分開朗了。

  鄭徽回到座位上,滿引一觴,徐徐說道:「吉人兄,只要我向家父陳明其中委曲,一定能邀得同情。所苦的是,乞假歸省,未能如願……而且限期出京,措手不及。照這情形看,你有什麼高見?」

  「這太好辦了。」周佶答說:「你儘管一個人赴任,等商得尊大人允許以後,我做個現成的冰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有了,那時以七品執事,迎娶入蜀,阿娃何樂不為?」

  這自是正辦,但鄭徽知道李姥頑固不化,把阿娃留在長安,可能會有不測之變;同時,他一天不見阿娃,便牽腸掛肚,忽忽若有所失,如果千里長行,沒有她相伴,這旅途寂寞,怕也是他所難忍受的。

  因此,鄭徽躊躇著說:「留阿娃一個人在長安,我實在有些不大放心。」

  「這就難了!除非你能帶她一起赴任。」

  「能這樣,還有什麼可說的?」

  這下輪到周佶離座,憑欄沉思了。他一面想,一面屈著手指在數;彷佛在計算什麼?鄭徽莫名其妙,但已意識到他已有了辦法,正在籌畫。

  鄭徽的猜測是正確的。周佶轉身,以極有自信的語氣說:「唯一的一個辦法,你得把阿娃帶到劍閣。不管你用什麼辦法,能把阿娃騙到劍閣,好事可成!」

  劍閣是由陝入蜀的第一大站;連山絕險、飛閣通衢,也是蜀北的門戶。要求阿娃相送到此,她或許會答應;但是,鄭徽問道:「何以到了劍閣,好事可成?」

  「這我也不明白。」

  「你明明屈指在數,怎麼說不明白?」

  「屈指在數,是我起了個六爻神課。卦象上顯示,入蜀以後,另有奇遇。究竟是什麼奇遇?連我也說不上來,只有到時候看了。」

  看他那詭秘的笑容,鄭徽決不能信他的話;便點點頭笑道:「閣下樣樣都夠朋友,只就是言詞閃爍,故作神秘,叫人不無遺憾。」

  「不是我故作神秘。」周佶停了一下,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當我這種差使,守口如瓶這句話,一定得要做到,我自己覺得對你已說得太多了。總之,其中有個變化,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跟你說破;到可以公開的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現在你只照我的話做,包你有好處。」

  於是,鄭徽完全諒解了,他很恭敬地答說:「謹受教!」

  「我索性再跟你多說兩句吧,」周佶又說:「也許未到劍閣,就有消息;如果到了劍閣,還沒有消息,你得把阿娃留在那裡等一等,自有變化。」

  鄭徽把他的話緊記在心裡,但發現一個疑問:「欽命五日內離京赴任,中途逗留,恐怕不妥當吧!」

  「五日內離京就行了,一路上緊走慢走,那還不是在你自己。這又不是兵部的驛馬,按日計程,慢不得一點。」

  聽了這番解釋,鄭徽更能確定,欽命限五日出京,必有作用;為了急於打開這個有趣的疑團,他決定儘早動身,看看旅途之中,究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奇遇發生?

  關於他自己的疑難,總算談出了一個差強人意的結果;放下阿娃想起繡春,便即含笑問道:「你的喜事呢?我真想喝了你們倆的喜酒再走。」

  「這怕不行,時間太局促了。」周佶答說,「我斷不能像你這樣豪邁不羈,脫盡世俗的樊籬;不過也不能太簡略,等你榮行以後,我跟李姥商量著再辦。」

  「你的情形跟我不同,不妨細細斟酌,適得乎中來辦場喜事。」鄭徽停了一下,又很鄭重地說:「如果我能如願,而李姥又堅持不肯到成都,那時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還得請你跟繡春多照應。」

  「這何用你囑咐?自然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我放心了。」鄭徽十分欣慰地。

  「事不宜遲。你趕快跟李娃去說妥了,收拾行裝,早早起程吧!」

  於是,兩人就在酒樓前面分手。鄭徽回家一看,廳中亂哄哄地擠著好些人;阿娃、李姥,還有張二寶,正忙著替他找僕從、雇車馬;還有備辦的行李器用,西市派人送來驗收領款,七嘴八舌在爭執講價,鄭徽根本插不進嘴去,便先回臥室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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