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到了傍晚,外來的人都走完了,上燈吃飯,李姥告訴鄭徽,替他找了一個會做南方菜的廚子、一個懂文墨的書僮,還有一個熟於官場禮儀的蒼頭,伺候客廳;再加上張二寶,使喚的人算是夠用了。那三個童僕,明天一早來見,如果鄭徽看中意了,立刻就可成契收用。

  「姥姥看中的人,一定是好的。明天就成契吧!」鄭徽答說。

  「馬買了六匹;還雇了一乘車,只送到川邊,往後不肯再進去——好在到了四川,就算到了你的任所,當地驛站會替你想辦法。」

  「是的。謝謝姥姥。」鄭徽心想,一乘車是不夠的——還有阿娃要坐,只是當著李姥,他決不談任何要引起爭議的話,敷衍著吃完飯,李姥先回房去了。

  「告身,領出來了?」阿娃也吃完了,喝著茶問道。

  「嗯。」鄭徽點點頭,「多虧周佶在那裡照應,十分順利,未到午刻,一切手續完全辦妥。」

  「那何以這麼晚才回來?」

  「午間跟周佶在果市酒樓話別,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

  「你沒有忘了我的話吧?」

  「當然。你的話我永不敢忘記的。」

  「噯呀!什麼『不敢』?」阿娃笑了一下,忽又正一正臉色:「說真的,你的官位不算太低,說話的語氣,也要想想身份,用得不得當,叫人笑話。」

  「這不過是對你;而且在私底下。以後我當心就是了。」

  「以後我不容易有跟你說話的機會,所以趁這兩天,我要多勸你幾句!」

  「唉!」神情悽惶的鄭徽,脫口念出江淹的《別賦》中的警句:「『黯然魂消者,唯別而已矣!』」

  阿娃何嘗不是滿腔淒苦?只不過三年以來,化良心為良知,已自我磨練得極其堅強,便強笑道:「百年筵席,總有個散字。咬牙忍一忍,也就看破了!」

  「就說散,也散得太早了些。」鄭徽趁勢觸及正題:「阿娃,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你總也還要替我想一想,熱辣辣地,說散就散,你想想我怎麼受得了?」

  阿娃默然。泛泛勸慰的話,可以不說;無端許下什麼後會之期,眼前或能搪塞,而以後的麻煩會更多,不可以說。因此她只有狠一狠心,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

  鄭徽是有意騙人,對她的反應,特別加了幾分注意,看出她的沉默,正是內心示弱的跡象,於是,他又接下去說:「阿娃,我只有一個要求,如果連這個要求你都不能答應,我一個人沒有辦法離開長安,不如辭官不幹!」

  阿娃暗暗吃驚,她知道他的性格,有時寧折不彎,易於趨向極端,便趕緊撫慰著答說:「你先說吧,能答應你的,我一定答應。」

  「我最後一次累你辛苦一趟,請你送我入川,只到劍閣;劍閣以下,你不必管了,我一個人生死付之天命,不敢再連累你。」聽他說得那樣淒慘,阿娃畢竟心軟了,慨然地點點頭。

  鄭徽心中狂喜,但表面上不便露出來,只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後用馴服的聲音說:「好了,你說那天走,就那天走!」

  「我得跟姥姥商量一下。」她說,「你先回房去等我。」說完,她站起來,往裡走去。

  李姥正擁被坐在床上,冷冷清清,一屋子的淒涼寂寞。阿娃原來預備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這時一坐下來,卻忽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了。

  「你有話跟我說?」李姥看著她的臉,這樣發問。

  「嗯!」阿娃點一點頭,很謹慎地說:「一郎要我送他入川。」

  李姥雙眼一張,以極冷的聲音問道:「你答應他了?」

  「他說這是最後一個要求,不答應他,他寧可辭官不幹。」

  「那麼你送他去吧!」李姥很快地說,「不過五天之內,怕來不及,第一,先把繡春的喜事辦了;第二,得讓我搬回平康坊,把這一切都弄妥當了你再走!」

  「為什麼?」阿娃愕然。

  「哼!」李姥冷笑道,「別跟我裝糊塗了!」

  「姥姥,你怎麼啦?」阿娃又焦急又生氣地,「有話不肯痛痛快快地說,總喜歡繞些無用的彎子!」

  「你是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的想法?你以為你這一入川,我還指望著你回來?」

  原來為此!阿娃平靜下來了,「我一定回來!」她說,「隨你老人家信不信。」

  於是,李姥困惑地沉默了。

  「我沒有忘記我設下的誓:『婚嫁行止,聽憑姥姥做主。若是心不應口,違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譴。』」她朗朗地念著。

  於是李姥執著阿娃的手,停睛注視,扁癟的嘴唇,不住蠢動著,像有一句話,不想說而又不能不說似地,顯得極其吃力。

  內心坦然的阿娃問道:「姥姥,你有話儘管說出來,我要你完全相信我,我才去,我不要人在路上,你在家裡嘀嘀咕咕,大家都不安。」

  「不是我不相信你。」李姥說:「咱們好像應該重新想一想。看樣子,一郎倒是一片真心;你有這樣一個揚眉吐氣,做誥命夫人的機會,丟掉了也可惜!」

  「姥姥,你這話錯了!」阿娃以平靜但極堅定的聲音說,「我救一郎,幫他上進,不是為了我自己想做誥命夫人。」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不斷地點著頭說:「不過既然到了這麼意想不到的地步,……」

  「也無所謂意想不到。」阿娃打斷她的話說,「一郎早有過這樣的表示了。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表示,才值得拉他一把。」

  「現在該他拉你一把了。」李姥說:「三曲還未出過這麼體面的事——你,你不必顧我!你年紀還輕,我想了又想,不忍把你埋沒在三曲。阿娃,你聽我的話,跟了一郎去吧!」

  李姥說是這樣說,聲音卻已有些哽噎了,眼圈紅紅地,彷佛如那一別不知何年再見的樣子。

  阿娃從心底深處泛起安慰和感激。到頭來,李姥還是為她的終身設想的,這份恩情更進一步證明了李姥確是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但也就是這份恩情,喚起了她更強的責任感。看到李姥那泫然欲涕的神情,料想分別以後,她那有限的歲月,必都是以淚洗面的日子;因此她再一次自誓,一定要好好侍奉李姥的餘年。

  於是,她心念一動,鄭徽說在署外替李姥另行安頓,這是不是可以考慮的呢?

  不!她很快地自我否定了。為了鄭徽的前途,她應該遠遠避著他——有她在一起,他將在世族豪門的圈子中被隔絕,甚至使他們父子間的裂痕,永遠沒法彌補。

  她願意承受一切委屈;那完全是出自她的衷心的。受盡委屈也還是有代價,那可以盡了她的責任;在此以前是對鄭徽的責任,在此以後是對李姥的責任。

  這樣想著,她內心充滿了莊嚴恬適的感覺,俯仰不愧於天地,此心貼然,正就是安身立命之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