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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黯然神傷的鄭徽,無法再逗留在古槐之下;他要找一件事做,藉以排遣他的哀思,於是他往吏部走去,準備先辦公事,再找周佶。

  那知一進吏部,就遇見周佶,「定謨兄,我望見你在音聲樹下等我,正要去找你。」他說:「我把你的事辦得差不多了,先去見一見吏部郎中。」

  吏部郎中掌百官選補,居六部二十四司的首席,實權在手,聲勢煊赫;但周佶和鄭徽,品秩雖低,卻一個是身居清秘的內相,一個是出身進士,聯捷制舉,由天子特授美官的新貴,所以相見之下,顯得十分謙虛親切。談不了幾句,一名主事,捧著「告身」上堂;吏部郎中接了過來,親自交到鄭徽手中,「告身」是出仕的任命。從此刻起,鄭徽才算「釋褐」,「釋」去庶民穿用的短「褐」——身份改變了。

  由那裡告辭,周佶又領著鄭徽到幾處有關聯的地方,把起程赴任之前,所要辦的瑣瑣碎碎的手續,都弄了個清楚。由於周佶事先有了關照,所以每一處都很順利;未到午刻,就離開了尚書省,由安上門大街出宮。

  「真虧得你!」鄭徽由衷地感激周佶的熱心,「不過,我還有個絕大的疑難,只能跟你商量;你得好好替我劃個策。」

  「只要我辦得到,無不樂予從命。」周佶停了一下,又說:「就怕閨房之內的糾葛,局外人有力也使不上。」

  「旁觀者清。照你看,阿娃有什麼理由不跟我一起走?」

  「喔!」周佶皺著眉說:「我只看出來你們有些彆扭,沒有想到,決裂如此。」

  「也不是決裂。只可以說是——」鄭徽想了一會,才找到一句不太適當的形容:「說是人各有志吧!」

  「她的志向是什麼?」

  「奉養李姥。」

  「那你何不連李姥一起接去?」

  「就是這話。無奈李姥願在三曲終老,說什麼『官署的後堂,不是她住的地方。』你想,拿她有什麼辦法?」

  「她倒也是實話,一個三曲的假母,當太夫人樣地奉養在後堂;這,只怕名教、官聲,兩有不便。」

  鄭徽心想,周佶一做了官,氣質變了,但不便公然道破,只說:「我的情形跟別的不同,名教之地,我是站得住的;至於官聲嘛——」他不再說下來,但那「不在乎」的意思是很明顯的。

  周佶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不惜犧牲的態度,也不知道他何以會覺得自己在名教之地站得住腳?遲疑了一會,他說:「定謨兄,你跟她們母女倆,到底是怎麼個關係?你先說給我聽聽,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因為阿娃的告誡,鄭徽不便多說,但不說又不可;考慮久久,他以歉然的語氣說:「這可真是一言難盡,總之,阿娃對我有大恩,沒有阿娃便沒有我,所以在我有生之年,都是報答阿娃之日;我早就明明白白表示,我要明媒正娶,以嫡室之禮待阿娃。而她,彷佛有什麼難言之隱,堅辭不受。這叫我太困惑了!」

  這一番話,在周佶心中,激起極大的波瀾,「有生之年,皆為報恩之日。」有那樣嚴重嗎?大恩莫如救命之恩,也不至於一生報答不盡;然則李娃所施于鄭徽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恩德?倒有些無從想像了!

  由於鄭徽閃爍其詞,而又說得那樣嚴重,周佶不敢輕率地表示意見,「咱們找個地方去坐坐!」他說:「從長計議。」

  那自然不便回家去談,時已正午,鄭徽提議:「找家酒樓,吃著談吧。」

  他們去到東市最大的一家酒樓,不要酒保侍候,也不要胡姬伴座,找個比較清靜的座頭,一面淺斟慢飲,一面悄悄談話。

  「定謨兄,」周佶從頭到尾,籌思已熟,從從容容地說道:「我有句話,說出來怕不中聽。」

  「你儘管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你我相交應有的態度。」

  「既然這樣,你要讓我說完,大家再平心靜氣地研究。」

  「當然。」鄭徽答說:「你都是為我,不管你說了什麼,我都只有領情,決不敢讓你不能畢其詞。」

  於是,周佶徐徐說道:「大唐開國以來,像你這樣門第、出身,娶一個勾欄中人作嫡室,還沒有聽說過。你這樣做法,後果很嚴重,你想過沒有?」

  「我知道會有麻煩,不過我也不去多想。」鄭徽為了表示他虛心求教,又說:「你不管,先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

  「前幾天我查到你當年御賜《廣濟方》的謝恩表,說李娃是你的侍妾,現在忽又變了嫡室,將妾作妻,是有幹禁例的。此其一。」周佶停了下來,等候鄭徽的反應。

  「請說下去!」鄭徽很沉著地要求。

  「其次,你該想到別人不會諒解你。自前朝以來,大家巨族,不但講究自己的門第,也講究外家的身份,所以母舅是最親密的長親。你如果娶了身份不相稱的阿娃;親戚、同僚都會有所指摘,內眷不相往來,這樣,不但你將來在仕途上孤立無援,而且與眾隔絕,在生活上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既然阿娃堅辭不受,你又何必自尋煩惱?」

  鄭徽以極冷靜的心情聽著,他承認周佶的看法很深刻,但是,他仍舊不能同意,「吉人兄!」他說:「你所說的確是藥石良言,無奈我不這樣做,於心不安,一輩子受良心的責備,豈非生不如死?」

  「這樣做了,你甘願承受一切後果——包括將妾作妻,可能會受嚴譴在內?」

  「是的。」鄭徽斬釘截鐵地答道:「任何犧牲,在所不惜。」

  周佶深深點頭,肅然起敬地說:「定謨兄,像你這樣至情至性的人,今世不可多見。但願你始終如一,將來毫無悔尤!」

  「海枯石爛,此心不渝。」鄭徽把一杯酒瀝在地上,那是向過往神祇設誓的表示。

  「你的一片心,倒是神人共鑒了;但請問:父母之命又如何?」

  這句話擊中了鄭徽的要害,半晌作聲不得。

  「看來,尊大人沒有能答應你的婚事?」周佶推測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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