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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鄭徽靈機一動,心想如能奉旨省親,不怕父親不見,便回奏道:「乞陛下賜假三月,容臣歸省臣父臣母。」

  皇帝沉吟了會才答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鄭徽退出花萼樓,為料峭的春風一吹,才發覺自己渾身汗出如漿。回想奏對經過,內心充滿了難以形容的興奮;但興奮之外,也有隱隱作痛的地方,眼望著禁苑中的崇樓傑閣,心裏卻記起坍敗灰黯的土地廟;這兩者的距離太遙遠了,而時間不過短短的三年。求一飯而不可得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會大魁天下;自以為齷齪風塵,死生都無人問,而居然有入宮奏對的一天。如說是夢,這夢過於離奇;如說是戲,這戲令人難以置信。

  太多的感慨,都歸結於點:造化弄人!而阿娃是造化小兒的化身。

  於是,他記起《史記》中的話:「苟富貴、無相忘」!仰望著天子所居的巍峨的花萼樓,鄭徽自誓一切榮華富貴,都要讓給阿娃先享。

  這樣想著,他便恨不得一步到家,把覲見天子,如何溫語存問的經過,都細細告訴阿娃:他希望她知道,她所費的心血,已得到了最好的報酬;而且這一份報酬還只是剛剛開始。

  然而見了面卻不容他跟她細訴;繡春、小珠以及張二寶,都希望知道皇帝是個啥樣子?要他快說。

  「我說不上來,只跪下去時,偷看了一眼,好像有六十多歲,很有福氣的樣子。」

  「有沒有鬍子?」小珠問。

  「大概有吧!」

  「你呀,真是!」阿娃笑道:「難得見一次皇帝,連有沒有鬍子都沒有看清楚。」

  「一郎一定嚇昏了!」小珠天真地說。

  「一點都不錯。」鄭徽笑著答說:「皇帝精明得很,我父親的官職,跟履歷上所寫的不同,讓他看出來了,一問問得我沒話說,真是差點嚇昏了。」

  「以後呢?」

  於是,鄭徽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你答得很得體。」阿娃表示滿意,「看樣子,皇帝很喜歡你。」

  「可是,我請假省親,不知道為什麼不准?」

  「也不能說不准。你耐心等一等,一定會准的。」

  阿娃一向料事很準,這一點卻未料中。第三天,吏部派人送來一角公文,鄭徽奉旨特授成都府錄事參軍,限五日內離京赴任。

  這是個美缺。天下十五道、三都、九府;府大於州,長官稱為府尹、次官稱為少尹,錄事參軍為各曹參軍的首腦,也就是長官的幕僚長;初涉仕途,就得這樣一個官職,算是異數,所以全家都很高興。

  然而,為什麼限五日內就要離京赴任呢?同時乞假歸省的事又如何?這些疑團,使鄭徽在欣喜之餘,也有著深深的困惑。

  但以欽命所限,他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準備起程赴任。這在生活上是個極大的轉變,一切都得從頭策畫,鄭徽從沒有經過這些事,所以不要說是去做,就想也想不出個頭緒來。

  不會留在京城供職,必將外放,是他早就料到了的;所絕未料到的是期限如此迫促。照他原來的盤算,皇帝准他的假回襄陽,成為奉旨省親,這一番風光可以抵銷他以前的種種不肖,上慰親心;然後在家裏備辦行裝車馬,帶到長安,候命赴任;而現在。一切的盤算都落空了!

  當然,他的心事,阿娃是完全瞭解的。她也在盤算,如何籌畫出一筆豐厚的盤纏,把鄭徽體體面面地送到任上。五天的限期,實在太迫促了些;但是,迫促也有迫促的好處,幾年來的恩怨糾纏,真要理個清楚,怕一年半年都難以了結,此刻奉了欽命,為日無多,不能了結也得了結,快刀亂麻,倒也乾淨。

  而真正能夠解決難題的,卻是李姥;當鄭徽和阿娃被喚到她房間裏時,一口箱子剛好打開,李姥取出兩百貫錢,默默地遞給阿娃。

  阿娃和鄭徽都知道這筆錢作何用處?但他倆都沒有想到李姥會有這樣一個慷慨的舉動——要說鄭徽對李姥還有什麼介意的地方,此一刻也都消失無餘了。

  「這行了!」感動的阿娃,淚光閃爍地強笑道:「你不用發愁了!」

  「到今天還要用姥姥的錢,我真慚愧!」鄭徽想了一下,覺得只能用一句話概括他心裏的想法:「一切的一切,我都記在心裏,只有徐圖後報。」

  「不用這麼說,一郎!」李姥又感傷、又歡喜地說:「總算三曲中也造就了你這樣一個人才,將來等我一口氣不來,見了閻王也還有句把話好說。」

  「姥姥,你別說這些喪氣的話行不行?」鄭徽趕緊接口說:「我早說過,我要接你到任上去住;不巧的是,赴任的憑限太緊,咱們倒是商量一下,來不來得及一起走?如果來不及,得先有個安排;或者我先把張二寶帶去,等那裏安頓好了,馬上打發他回來接……」

  他一路說,李姥一路搖頭,「不,一郎,多謝你的好意。」她說,「我早就說過,官署的後堂,不是我住的地方。」

  「哎呀,姥姥。你真是!」鄭徽頓著足說:「這是咱們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

  「官常要緊!這不是兒戲的。」李姥正容答說。

  「那麼,」鄭徽想了一下說:「你不肯住在署裏,我另外替你找房子。錦城十里,好房子多的是。」

  「不,一郎!」李姥固執地說:「『老不入川』,我一把老骨頭,還是埋在長安城外的好。」

  「又來了,又來了!」鄭徽嘆口氣,恨恨地說:「姥姥,你別老想到你百年以後的事,行不行?」

  「那麼就說生前。」李姥平靜地答道:「等你一走,我還是要搬回三曲。那裏有我的老姊妹,脾氣相投,大家談得來。我沒有幾年了,我要瀟瀟灑灑過幾天舒服日子!」

  「你的所謂『老姊妹』,無非劉三姨那班人。」鄭徽始終不能原諒劉三姨,所以提起來還有氣,但他立即發現,這樣的口吻,會引起李姥的反感,於事無補,因而把下面要發的牢騷嚥住了,稍停一下,他自己又把話拉回來:「就算跟劉三姨她們談得來,到底是外人。姥姥你想,繡春嫁了,阿娃又不在你跟前。小珠太小,還不懂事;你一個人淒淒涼涼的,怎麼會有舒服日子過?」

  李姥靜靜地聽完,然後慢慢地抬頭看著阿娃,彷彿在告訴她,該你說話了!

  阿娃臉上頓時出現了異常複雜的表情:畏懼、歉疚而又痛苦,那是有一句話,能不說最好不說的神氣。

  鄭徽陡生疑慮,視線不住在李姥和阿娃臉上掃來掃去,看到李姥,李姥木然平視,假作癡呆;看到阿娃,阿娃把眼光避了開去。

  終於,她以乾澀的聲音,吃力地吐出來一句話:「一郎,我不跟你到成都去。」

  鄭徽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地,猛然跳了起來,大聲問道:「什麼?」

  「一郎,一郎!」阿娃驚惶地搖著手說:「你坐下來!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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