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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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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問繡春:「你知道不知道,小娘子為什麼不願嫁我?是不是另外有了心上人?」 「啊,一郎!」繡春像是大吃一驚似地,「你說這話,要遭雷打的呢!」 鄭徽也覺得那樣說法,幾乎構成了對阿娃的褻瀆;但為了要逼出繡春的真話,他不能不用激將的手段。 「那麼,你說,是為了什麼?」 「我不大清楚。」繡春強調著說:「我真的不大清楚。我也探過小娘子幾次口氣,她總是長歎一聲,搖搖頭說:『事情太難!』也不知道難在什麼地方?」 「你猜猜看呢?」 繡春想了一會,抑鬱地說:「恐怕還是我們這種人家身份的緣故。那次為了皇帝賞你的醫書,小娘子跟姥姥大吵一架。」 「噢,我一點不知道。」鄭徽異常關切地問說:「到底怎麼回事?繡春,你快說給我聽!」 「那天,宮裡派了人來;小娘子設下香案跪接——」繡春把當時的情形,以及李姥所謂的「奉旨從良」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鄭徽聽在心裡,又感激,又難過。阿娃真是受了太多的委屈;她何必要那樣屈辱自己,自承是他的侍妾,她可以說是他的嫡妻;她有這份資格這樣說,然而她不!這是為了什麼呢? 是為了禮法和習俗,為了尊重他的門第和身份,為了愛情和他的聲名和前途,不願因此惹起物議,以及其它可能發生的糾紛。 「這太不公平了!」鄭徽大聲地說:「繡春,你要幫我勸勸小娘子和姥姥,我非娶你小娘子做嫡室不可!」 繡春點點頭,不住答應著:「我幫你,我幫你。」 然而,繡春只能找到適當的機會從旁進言;正面的折衝,能夠說服阿娃的,還是要靠他自己,他一直在想,阿娃可能以為「鄭徽侍妾」的身份,已經上達天聽,不可更改;而又不甘於真的居於妾媵的地位,所以才有那樣決絕的表示。 因此,這晚上燈下相對,鄭徽一開口就說:「阿娃,你要說真心話!我不知道你有在內監面前,屈辱了自己身份的那回事。這沒有什麼,你別把它擺在心上。只要我承認你,尊重你,那就行了。」 「你錯了!」阿娃平靜地說:「我不是以退為進,向你爭身份。」 「無所謂爭身份。我本來就要給你這樣的身份。阿娃,」鄭徽激動地說:「你這是投胎投錯了地方。除了這一點,你的德、言、容、工,跟高門名媛,朝廷命婦相比,有過之無不及;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身份尊貴得很。」 「謝謝你!」阿娃隔著幾案緊按住他的手,心底的溫暖,通過掌心,傳給鄭徽,「你常說: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我現在就有這樣的想法。一郎,」她忽又歉疚地說:「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有雙重的責任,對你,算有了一個交代;對姥姥,我的責任還很重!」 「你的話,至少有一半我不能同意;你對我有什麼責任?要說責任,就是對咱們彼此的感情負責,你這樣撤下我……我……我覺得你是不負責任。」 「這就是我覺得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我沒有辦法。」阿娃黯然地低下頭去。 「什麼叫沒有辦法?奉養姥姥,不光是你的責任,她也早就說得明明白白了!我不懂姥姥為什麼這樣固執?她不肯住在署裡,另外找房子,還不行嗎?」 阿娃默然。因為她覺得他不瞭解她們對生活的想法和看法,也跟他說不明白,不如不說。 鄭徽卻以為說中了要害,打動了她的心,便又起勁地接著往下說:「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妻以夫貴;有我尊重你和姥姥,沒有人敢說一句話。而且,離開了長安,也沒有人知道咱們的底細,怕什麼?」 「我不是怕。飛上枝頭作鳳凰,我夢裡都會笑醒。可是,一個人有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可強求。」 「我不懂你的話。難道只有三曲才是你跟姥姥,安身立命的地方?」 這句話才是對阿娃罕有的屈辱!那好像說她自甘下賤,樂於終老娼家。然而她也知道他只是口不擇言,決無絲毫侮辱她的意思,所以強忍心中的劇痛,還得委婉地解釋:「一郎,你我跟姥姥不同,她歷盡滄桑,一切榮華富貴,都引不起她的興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境遇,換一個地方就會覺得什麼都不對勁。譬如說,那天你去見皇帝,弄得汗流浹背;換了宰相大臣,就不會那樣子……」 「這是我還不習慣的緣故。」鄭徽搶著說道:「多見幾次皇帝,像周佶那樣,司空見慣,就不同了。」 「不錯。可是姥姥那麼大年紀,沒有辦法叫她去養成另外一種生活習慣。」 「你呢?你就讓姥姥拖住你,也在三曲混一輩子?」 這下,阿娃不能不作嚴正的表示了,「一郎,你別把三曲的人都看低了!姥姥在三曲一輩子。自己覺得落葉歸根,還得在三曲養老,這也是安分守己不忘本的想法,並沒有什麼不對。至於我,姥姥半生心血花在我身上,她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她!她到那裡,我到那裡;等她老人家百年歸山,長安多的是道觀尼寺,那就是我李娃安身立命的地方。」說到這裡,她滿腔的委屈,一齊迸發,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撲倒在床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驚動了全家,因而胸口一陣陣發緊,自覺要閉住了氣似地。 鄭徽心裡很懊悔,有話該婉轉設詞,何苦逼得她這樣子!他同時也不免困惑,不知道何以會引起她這樣深的傷感? 當然,這一切他此刻都無暇去細想,只是趕了過去俯伏在她身旁,一面溫柔地拍著她的背,一面用告饒的聲音,不住輕喚:「阿娃、阿娃,別傷心!一切都是我不好。咱們慢慢再說吧!」 阿娃慢慢止住了眼淚;鄭徽扶她坐了起來,親自絞了一把手巾,讓她拭去淚痕。就這時,窗戶上有人叩了兩下。 「誰?」阿娃問。 「是我。」張二寶在外面說:「周郎來了!」 「這麼晚,他怎麼來的?」阿娃奇怪地問。 「他是內相的身份,不受宵禁的限制。」鄭徽一面往外走,一面向窗外吩咐:「快請進來。」 滿面春風的周佶,見了鄭徽,先向他道賀授官之喜,然後請見李姥。鄭徽看這時候,二更已過,李姥已經上床,便代為辭謝了。 「那麼該見見一娘子。」 這「一娘子」是跟著鄭徽的排行而來的稱呼。鄭徽心想,別人都把他跟阿娃看成天造地設的一對;偏偏事有不然!正好跟周佶商議商議,看看他有什麼妙策,可以挽回僵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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