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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於是,他靈機一動,欣然答道:「你請坐一下,我去告訴她。」阿娃已在裡面聽得清清楚楚,一見鄭徽的面,便又埋怨又著急地說:「你不想想,我紅紅的一雙眼睛,怎麼見客?」

  「他也算你們家的嬌客了!」鄭徽笑道:「自己人,有什麼關係?」

  阿娃稍停了一下,答說:「那麼,你先去,我就來。」她忽又說道:「繡春要裝身份,怕躲著不肯出來,你叫小珠去侍候茶湯。」

  於是,鄭徽把睡眼惺忪的小珠叫了起來,找到濃眉大眼的歡兒,兩人七手八腳地端上來幾碟乾果,點了茶湯,款待周佶。

  「周郎!」門簾掀處,重新梳妝過的阿娃,大大方方地招呼著。

  周佶趕緊站起來迎接,剛要開口,鄭徽卻搶著問他:「吉人,你今年二十幾?」

  「二十六。」

  「那我大你一歲。」鄭徽指著阿娃說:「你管她叫一嫂吧。」

  周佶一愣,但看到鄭徽鄭重引見的神色,不敢怠慢,立即恭恭敬敬地長揖,口中說道:「周佶問一嫂的安!」

  那阿娃翩然避開兩步,在下首還禮;等周佶抬起身來,她也神色凜然地說:「周郎,非分的尊稱,我不敢受!一郎是戲言,你不必聽他的。」

  這下,可把周佶弄得迷惑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鄭徽有些窘,而更多的是失望,「吉人,你先請坐!」他強笑道:「世事如棋,得意失意,真是難言之至!」

  「奇怪!」周佶看看他們倆,笑道:「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何來牢騷?」

  「說來話長!」鄭徽回頭對阿娃說:「替我們弄點酒來吧!」

  阿娃深具戒心,怕他喝多了酒,牢騷更多,便不肯聽他的話,「草草不恭,不是待客之道。」她眼角掃過周佶,徐徐說道:「明天或是後天,我做個比較精緻的菜,請周郎來跟你話別。」

  周佶懂得阿娃的意思,趕緊附和著說:「不錯,不錯。明後天我們痛飲一場;今晚上煮茗清談就很好。」

  鄭徽一肚子的不痛快,卻是不敢也不忍發作,只好自嘲地苦笑道:「反正這兩天我是說什麼什麼不行。算了,我不說了吧!」

  阿娃又好笑、又好氣,當著周佶的面,不便多說什麼,只能裝作未聞,向客人略略寒暄幾句,告退回房。

  鄭徽知道,阿娃人是走了,卻正在裡面屏息靜聽。他有話不願讓她聽見,便向周佶使個眼色,說:「月亮上來了,天也不冷,咱們喝不成酒,步月去吧!」

  周佶自然表示同意。只是這一去,今夜自不會再來,禮貌上應該向阿娃道別,但「一娘子」的稱呼,已為鄭徽所否定;叫「一嫂」,阿娃卻又不肯承認,倒是個難題。

  就這一躊躇間,香風一動,阿娃再度出現,「周郎!」她笑道:「我沾你金吾不禁的光,也去看看宮城的月色。」

  「我們就在附近走走。」鄭徽接口答道:「不出坊。」

  「坊裡走走也好。」阿娃裝作不懂他故意阻攔的意思,神態自若地說。

  這下鄭徽無計可施了。四個人——加上了小珠,一起出了門;讓周佶帶來的隨從,牽著馬跟著,往西徜徉閒步。

  有阿娃在身後,鄭徽不便跟周佶談她。不過,他們可談的事也很多,周佶雖出仕未久,但以身在禁中,對於服官之道,相當精通;鄭徽赴任之前,該向那些地方打什麼交道,指點得十分詳細。而這,正也就是他今夜來看鄭徽的目的。

  「有一點,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鄭徽正好請教:「是不是外放的,都是這樣急如星火地限期赴任?」

  「除了軍情緊急以外,通常限期都很寬。」

  「那麼,為什麼限我五天出京呢?」

  「你這是個特例。聽說還是皇帝親自下的限期。」

  「這就奇怪了!」鄭徽不安地說:「總有個什麼緣故在內吧?」

  「天子聖明,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看樣子,你是知道的?」

  「天機不可洩漏。」周佶笑道:「說破了就沒有味道了!」

  「何苦如此?跟我說了吧?」

  「我實在不知道。」周佶的口氣又一變,「我只是心裡有那麼個猜疑。」

  「那麼就說你的猜想。」

  「妄測旨意,深幹忌諱。」周佶歉意地笑道:「請恕我不便言傳。」

  鄭徽還想追問,但剛要問口,阿娃已攔在前面:「周郎既有不便說的難處,你就不要再問了吧!」

  「那麼回去!」鄭徽站住腳說。

  他的不高興,都在這一句話和這一個動作中完全顯露了。周佶和阿娃都很不安,一個自悔不該口風那麼緊,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一個覺得鄭徽的態度不好,會使周佶難堪。而這些念頭,又都只能擺在心裡;所以也都停了下來,面面相覷,彼此都覺得十分尷尬。

  這使鄭徽警覺到自己的失態,想說一句致歉的話,卻又一時想不出來,只能笑一笑示意,同時腳下再度向前移動。

  於是,「回去」的提議,自動地被打消了,周佶一面散步,一面問說:「動身的莊子決定了沒有?」

  「反正在五天以內;今天一月十九,至遲二十三,非走不可了。」

  「到底那一天呢?」

  「那得問她。」鄭徽指著阿娃說。

  「我想就是二十三吧。」阿娃接口說:「二十三是『宜出行』的好日子。」

  「那麼,」周佶又問:「你們的好日子呢?」

  這話說得不合時宜,鄭徽和李娃都無法作答;但表面沉默,內心都有如臨大敵的感覺——終於還是鄭徽占了先,他說:「那也得問她!」

  他預料著阿娃一定無話可說。這一來就會顯得她理屈,順勢把周佶拉在自己一邊,不管講理論情,兩張口總比一張口厲害,不怕她再固執成見。

  誰知道,她很快有了答語,而且那答語是鄭徽和周佶都料想不到的,「周郎,你太俗了!」她說,「我對一郎,寸心不渝,自以為比金石,豈在乎形跡之間?你說什麼『好日子』,那是世俗之見,不像你所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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