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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那麼,」鄭徽想了一下說:「你不肯住在署裡,我另外替你找房子。錦城十裡,好房子多的是。」

  「不,一郎!」李姥固執地說:「『老不入川』,我一把老骨頭,還是埋在長安城外的好。」

  「又來了,又來了!」鄭徽歎口氣,恨恨地說:「姥姥,你別老想到你百年以後的事,行不行?」

  「那麼就說生前。」李姥平靜地答道:「等你一走,我還是要搬回三曲。那裡有我的老姊妹,脾氣相投,大家談得來。我沒有幾年了,我要瀟瀟灑灑過幾天舒服日子!」

  「你的所謂『老姊妹』,無非劉三姨那班人。」鄭徽始終不能原諒劉三姨,所以提起來還有氣,但他立即發現,這樣的口吻,會引起李姥的反感,於事無補,因而把下面要發的牢騷咽住了,稍停一下,他自己又把話拉回來:「就算跟劉三姨她們談得來,到底是外人。姥姥你想,繡春嫁了,阿娃又不在你跟前。小珠太小,還不懂事;你一個人淒淒涼涼的,怎麼會有舒服日子過?」

  李姥靜靜地聽完,然後慢慢地抬頭看著阿娃,彷佛在告訴她,該你說話了!

  阿娃臉上頓時出現了異常複雜的表情:畏懼、歉疚而又痛苦,那是有一句話,能不說最好不說的神氣。

  鄭徽陡生疑慮,視線不住在李姥和阿娃臉上掃來掃去,看到李姥,李姥木然平視,假作癡呆;看到阿娃,阿娃把眼光避了開去。

  終於,她以乾澀的聲音,吃力地吐出來一句話:「一郎,我不跟你到成都去。」

  鄭徽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似地,猛然跳了起來,大聲問道:「什麼?」

  「一郎,一郎!」阿娃驚惶地搖著手說:「你坐下來!聽我說。」

  鄭徽對阿娃的性情,已摸得很熟了。他知道她說出一句話來,不會輕易更改——於是意識到一場艱難的爭辯,已經開始;自己先得沉住氣,所以姑且聽她的話,點點頭坐了下來。

  「一郎,你說的話——你許了我的話,我每一句都記在心裡,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除了感激以外,只有怨自己的命。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光憑你的門第,就該娶一位名門淑女,——」

  「你不要說了!」鄭徽粗魯地打斷她的話,「門第跟我絲毫無關,我不是靠了門第才有今天的。」

  「一郎!」李姥接口說:「你心是好的,我們母女都知道。你說要明媒正娶,把阿娃帶到任上,只怕這一位大媒就找不到。大唐開國,一百三十多年,你聽說過那位少年科甲的新貴,明媒正娶過我們這種人家的女兒?也沒有那個敢冒冒失失來替你做這個大媒。一郎,榮華富貴,你的好日子都在後面,就舍了阿娃,好好上任去吧!」

  她的一番話,鄭徽一句也聽不進去;可又一句也駁不倒。的確,以當時社會的禮法、習俗,像他這種身份,要請個有地位的人來說媒,娶阿娃為正室,會被傳為笑談。這些難處是他以前所未想到過的。但此刻想到了,並不能讓他知難而退;他的一片誠心,海枯石爛都不會更改,只是這些早該想到的難處,而竟未想到,以致于讓李姥一駁,便無話說,倒像是拿一樁明知道辦不到的事,故意來哄人,變成畫餅充饑,口惠欺人,這不是屈煞了他的本心?

  一想到此,鄭徽急得滿頭大汗,恨不得有把快刀,開胸剖肚,把他一顆鮮紅如火的心,拿出來給李姥和阿娃看個明白。

  「姥姥!」鄭徽忽然想到一個辦法,不管它行不行,就先說了出來:「反正我過去的那一番頓挫,皇帝大概也知道了,索性說個明白,請旨准我正娶阿娃。」

  「這千萬使不得!」李姥可也有些著慌了,「良賤不得通婚,律有明文;你冒冒失失奏上一本,會闖出大禍來。」

  「這也顧不得那許多了!」鄭徽想一想,已發現他根本還不夠專折言事的資格,但為了表明心跡,不能不故意那樣說。

  「一郎,這你可不對了!好不容易才巴望到你有這一天,就這麼不顧別人的心血,隨隨便便把自己的前程毀了?天威不測,你可別當兒戲;剛剛做官,不替皇上辦正事,先忙著自己娶親——可又門不當。戶不對,你倒想想,皇上會不會惱你?」

  一番義正詞嚴的教訓,把鄭徽說得啞口無言,只是搓手頓足,不住歎氣。

  阿娃知道,李姥至多只能把他說得口服心不服,情感上的事,只能慢慢勸解疏導,光講道理是沒有用的;而她,又有些話不便當著李姥說,所以拉了鄭徽一把,使個眼色,示意他回到自己屋裡去談。

  這正也是鄭徽的希望;他跟她一樣,覺得有許多話不便當著李姥說。於是,匆匆站了起來,滿臉懊惱地回到他倆的臥室裡。阿娃卻一時不進來,有了李姥的兩百貫錢,她有許多事要做,站在廊下跟張二寶和繡春商議準備長行的車馬,以及途中要用的一切行李器具;又要買料子,做官服,瑣瑣碎碎地,彷佛講一夜都講不完。

  鄭徽在裡面等了又等,真的不耐煩了,沖了出去,臉紅脖子粗地嚷道:「走不走得成,都還不知道,瞎起個什麼勁!」

  張二寶不明白鄭徽何以發脾氣?直著眼發愣,繡春也有些害怕,只阿娃神色泰然地對繡春說道:「你陪一郎去說說話,解解悶,我就來!」

  繡春約略聽得他們在李姥屋裡,大聲爭執;卻不知道為什麼鬧彆扭?所以嘴裡應答,心裡卻存著戒心,只溫柔地向鄭徽笑笑,然後半帶頑皮地把鄭徽拉了進去。

  「一郎,做什麼這麼不高興?」

  「唉!」鄭徽重重地歎了口氣,頹然坐在床沿上說:「你倒好了,我可慘了!」

  「怎麼叫我好了,你慘了?」

  「你跟你的周郎,一雙兩好去過日子;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充軍充到天高地遠的四川去,豈不慘了?」

  繡春默然。她早知道了阿娃的想法,心裡替鄭徽很難過。又想起年前李姥曾問過她,將來願意不願意跟了鄭徽去?她心裡萬分願意,卻害羞不肯明白表示。以後,竟想不到地,會有周佶出現,輕輕易易把她的終身大事改變了;否則,一路上風霜雨露,對他多少也還有個照應。

  一想到此,她有無限的歉疚;再想到她原該有跟他同衾共枕的緣份,便又禁不住自己害羞!

  繡春的尷尬的臉色,觸發了鄭徽的一些回憶,怪不得阿娃曾說,在他出仕外放時,叫繡春伴從;李姥更是在他為周佶和繡春撮合時,一再警告他不要後悔,原來她們母女早就有了定議,準備拿繡春來代替阿娃。

  他又想到進士剛及第時,在赴主司府第謝恩時,途中阿蠻贈花為賀;他回來告訴阿娃,她曾問他,對阿蠻到底如何?看來早在一兩年前,阿娃就已拿定了薦人自代的主意了。

  這是什麼緣故呢?鄭徽開始發現事態嚴重;他的心反靜下來了,認為要好好想透徹了,再跟阿娃談判,才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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