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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陛下在殿內看你不動筆,只拿手托著頭,以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強!」

  於是鄭徽站起來恭恭敬敬答道:「請回奏陛下,鄭徽在構思,沒有病。」

  內監點點頭走了。接著宮女端來一盞滾熱的茶湯,微笑著悄悄擺在他面前,然後也走了。

  鄭徽深感於皇恩浩蕩,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來應「直言極諫」,自然盡一己之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果要諂媚阿附,當初朱贊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會有後來歷盡坎坷那段血淚交拼的淒慘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個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盡力而為!即使落第,她也應該諒解的。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靜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後一面細加琢磨,一面下筆起草。幾篇預擬的策論,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這把他剛才為了思索題外之事而虛耗的時間,都彌補過來了。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經完成,約略數一數,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論中,他特別著重藏富於民和節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實地考察,官庫的充盈,為前所未見,但民間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富庶,而官庫的充盈,只為國家帶來了奢靡的政風,而且仕途太濫,俸祿所給,形成國家一個沉重的負擔;自開元中起,開拓邊境,軍用日增,更是財政上的隱憂。所以他諫請撙節一切不必要的靡費,以及減除皇帝對勳臣國戚動輒上萬的賞貴;同時主張輕傜薄賦,藏富於民。

  正當他在字斟句酌,細細推敲時,又有宮女到了他面前。應試的舉子,每人一個朱漆的食案,御廚珍饌,什九是民間所難得見到的;茶湯以外,還有一銀瓶的酒,都由宮女捧到各人瓦前。禁中肅靜,不准交談,但有那風流膽大的,授受之際,便借勢捏一捏宮女的手,卻又板起臉,裝得道貌儼然似地,叫鄭徽看了在肚子裏好笑。

  這也算是賜宴,只沒有賜宴的燕樂和儀注。各人靜悄悄地吃完,依舊由宮女收去食案;重又埋頭構思。

  鄭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後一遍潤飾,自覺毫無瑕疵,便不肯耽擱時間,重新磨了一硯的墨,聚精會神地謄清;再細細校對了一遍,隻字無訛,便捧著走到殿前,交了給收卷的禮部官員。

  收拾筆硯,回到延壽坊,阿娃已高燒一對紅燭,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麼話也來不及說,先從袖中取出策論的草稿,遞了給她。

  「能不能及第不敢講。」他說:「文字是可以讓天下人公評的。」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卻並不打開來看,只笑道:「聽你這樣說,殿試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不然。」鄭徽把當時如何躊躇不決,以致驚動皇帝,特遣內監垂詢;以及由此感悟應制舉的本意,不負初心,暢所欲言的經過,都細細說了給阿娃聽,最後又問:「我這樣做,你以為如何?」

  「完全不錯。」阿娃答道:「你本來就是進士,功名無慮。我只希望你讓天下人知道,你的進士不是僥倖得來的;有這篇文章在,足可以證明你的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的。制舉不中,我也毫無遺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說:「你我的功德都圓滿了,這幾年我日夜逼著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過份,我給你賠罪。」說著,盈盈下拜。

  「這是什麼話!」鄭徽吵架似地大聲嚷著;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時也無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簡單扼要的話表達出來。

  在一對紅燭前面,大禮互拜,彷彿交拜的夫妻;繡春靈機一動,趕緊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個交杯盞!」

  「這該喝!」鄭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雙手捧著,湊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著喝乾了。

  他把酒杯交還繡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謝。這使繡春想起他所講的殿試的情形,問道:「一郎,應試的舉子,膽真有那麼大,敢當著皇帝調戲宮女?」

  「皇帝在殿裏未必看見。就看見了也沒有什麼!」鄭徽笑道:「當今皇帝,本來就是一位風流天子;真要看見了,說不定還會把宮女賞給那舉子做老婆呢!」

  繡春聽得十分嚮往,失聲讚歎:「那宮女可真走運了!」

  鄭徽和阿娃相視作了個會心的微笑;繡春突然警覺,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紅了臉,趕緊避了開去。

  「女大不中留。」鄭徽悄悄向阿娃說:「你得提醒姥姥,該替繡春想想了!」

  阿娃點點頭。忽然又揚起頭來說:「將來你帶了她去,好不好?」

  「笑話!怎麼叫我帶了她去?」鄭徽怕她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說:「我是不希望你帶她去。就在長安,物色個合適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再說吧!」阿娃不置可否地回答。

  鄭徽料想繡春的終身,阿娃不會不關心,便也把它拋開了——事實上,他把一切都拋開了,長期的精神貫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負擔,在取得阿娃的嘉許諒解之後,完全鬆弛脫卸,領略到了真正的閒適的趣味。

  有四天的日子,他過著起居無節,晨昏顛倒,愛怎麼便怎麼的生活。然後,有人夜半敲門,把全家都驚動了。

  阿娃剛剛上床,鄭徽因為睡了一下午,這時正氣靜神閒地在燈下臨摹褚遂良的《聖教序》;聽見叩門聲,他準備親自去迎接,卻讓謹慎的阿娃喊住了。

  「你別去!」她說,「夜靜更深的,誰知道是什麼人?叫繡春告訴張二寶,先別放進來,問清楚了再說。」

  繡春已經聞聲而至,剛要出去;張二寶在窗外高聲通報:「一郎,有內相來拜!」

  這一說,鄭徽和阿娃瞿然驚喜,深夜有內相到門,事情太不平常了!

  「繡春!」張二寶又在門外說:「你把名帖拿進去給一郎看。」

  名帖一接到鄭徽手裏,他就失聲叫道:「是他!」

  「誰?」阿娃問。

  「周佶!」

  「啊,周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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