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 |
九三 | |
|
|
「再說吧!」阿娃不置可否地回答。 鄭徽料想繡春的終身,阿娃不會不關心,便也把它拋開了——事實上,他把一切都拋開了,長期的精神貫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負擔,在取得阿娃的嘉許諒解之後,完全鬆弛脫卸,領略到了真正的閒適的趣味。 有四天的日子,他過著起居無節,晨昏顛倒,愛怎麼便怎麼的生活。然後,有人夜半敲門,把全家都驚動了。 阿娃剛剛上床,鄭徽因為睡了一下午,這時正氣靜神閑地在燈下臨摹褚遂良的《聖教序》;聽見叩門聲,他準備親自去迎接,卻讓謹慎的阿娃喊住了。 「你別去!」她說,「夜靜更深的,誰知道是什麼人?叫繡春告訴張二寶,先別放進來,問清楚了再說。」 繡春已經聞聲而至,剛要出去;張二寶在窗外高聲通報:「一郎,有內相來拜!」 這一說,鄭徽和阿娃瞿然驚喜,深夜有內相到門,事情太不平常了! 「繡春!」張二寶又在門外說:「你把名帖拿進去給一郎看。」 名帖一接到鄭徽手裡,他就失聲叫道:「是他!」 「誰?」阿娃問。 「周佶!」 「啊,周郎!」 聽到這個名字,驚呼的不是阿娃,而是繡春。不知怎麼腳下一滑,趕緊伸手扶住門,才沒有跌倒,卻已羞得滿臉飛紅。 鄭徽和阿娃都發覺了,只沒有工夫去理她,「快請!」鄭徽囑咐了這一句,又轉臉向阿娃說:「你也見見他?」 「這個時候,我不必見他了!」阿娃催促著說:「你該快迎出去才是。說不定是傳宣旨意來的。」 鄭徽整一整衣冠,剛出廳堂,只見一盞紅燈,張二寶已引著周佶進了中門,他的步履很急,遠遠就拱著手說:「定謨兄,特來報喜!」 這自然是制舉及第,鄭徽喜在心裡,表面上卻不能不保持平靜,一面回禮,一面肅客:「吉人兄,真是久違了,請,請!」 「不,謝謝!」周佶站定了腳說,「我在禁中值宿,偷暇來報個喜信,不敢耽擱。定謨兄,制舉策問,一共二百三十六卷,皇上親閱,直到今夜二更才看完,只取四名,拆閱彌封,閣下獨佔鰲頭,大喜,大喜!」 鄭徽想不到竟是第一,喜出望外,再也無法矜持了,嘻開了嘴,不住眨眼,竟忘了說話。 繡春聽不懂什麼叫「獨佔鰲頭」,只知道鄭徽中了;心想:人家這麼深夜,老遠跑來報喜信,連聲「謝謝」都聽不到;心裡嗔怪鄭徽不懂道理,便自作主張,代表鄭徽道謝。 「多謝周郎!請坐待茶!」她微笑著,襝衽為禮。 「啊!」周佶細看一看,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你!」他一伸手扶住她的肩,轉過半個身子,讓燈光照著梨靨生春的臉,也像鄭徽一樣,不住眨眼嘻笑,忘了說話。 而鄭徽倒是定了神來了。耳、目、鼻、意,觸處無不美妙:自出世以來,二十多年從未有像此刻這樣的滿心舒暢。 「吉人兄!」他拍著周佶的肩說:「昔日『有遇』,今夕幸會!閣下九重近臣,不敢久留,明晚奉屈命駕小酌,多半我也有你的喜信奉告!」 周佶深深看了繡春一眼,縱聲大笑,狂態畢露。他也不再說話,只拍一拍她的肩,然後揖別鄭徽,匆匆出門;兩名隨從,伴著他飛騎而去,歷亂的馬蹄聲,敲破一坊好夢。 鄭徽對著一鉤涼月,細辨自己的感覺,只覺得胸中脹滿,有著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事要做。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父母,想到母親,他覺得傷心,想到父親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種童騃的恨,激發出他一個惡作劇的念頭,他在盤算,怎樣才能把他春風得意的境況稟告老母而又不讓父親知道?又擬想著父親終於會發現他所深惡痛絕的不肖之子,居然兩掇巍科,且成為天子得意門生時,所必有的驚喜慚悔之情;鄭徽頓然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意。 而這樣想一想,就像是對他父親報復過了。他無緣無故地歎了一口氣,茫然地望著明滅的星星,不知身在何處? 「一郎!」張二寶的一聲喊,驅走了他的夢寐樣的感覺,「請進去吧!姥姥跟小娘子都在等著。」 「喔,喔!」他重又泛起滿心歡悅,急步穿過甬道;一進中門,只見滿堂燈火,笑語喧嘩——這自然都是為他而發的;他告訴自己不要露出器小易盈的樣子,於是他的腳步放慢了! 「一郎,一郎!」第一個是小珠奔了上來,「你高興不高興?」 孩子的一句話,卻正說到他心裡。他有些發窘,只好反問一句:「你呢,你高興不高興?」 「還有誰不高興?」小珠笑道:「姥姥說她頭痛的毛病都好了。」 「真的!」李姥笑吟吟地迎到門口,「一郎,這下可真是熬出頭了!」 一家人都聚齊了。繡春、小珠、廚娘,還有傻嘻嘻的歡兒,都包圍著鄭徽向他道賀;把個張二寶擠在一旁,說不上話去。 然而鄭徽的視線只繚繞在阿娃身上,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向倚著房門的她走去,四目相視,盡在不言;慢慢地,阿娃眼中滾出兩粒晶瑩的淚珠,然後一甩門簾,猛然回身進房,伏在枕上,嗚嗚咽咽地哭個不住。接著,是鄭徽跟了進去…… 侍兒們都大為驚愕,只有李姥、繡春明白;阿娃這副淚眼,已忍著等了兩年了。 「都去睡吧!」李姥忽然想起,又很鄭重地囑咐:「你們明天可先別張狂,鬧得左右鄰居都知道。這是人家偷著來報的喜信,說起來是洩漏宮裡的機密,可不是鬧著玩的!」 因為這樣,第二天大家臉上雖都是喜氣洋洋,卻不敢高聲談論,倒顯得比平日更為清靜。阿娃和鄭徽在枕上說了一夜的話,相擁睡到中午才醒;一張開眼,阿娃立即想起,鄭徽約了周佶晚上來喝酒;又想起周佶至多不過三、四年前,明經及第,論出身比鄭徽差得太遠,怎麼會煊赫得稱為「內相」? 「喂,我問你,」她推一推鄭徽說:「周佶是多大的官?」 「無非八九品的小官,」鄭徽答說,「不過既稱『內相』,定是在學士院供職,那身份就尊貴了。因為學士院專掌內命——凡是拜免將相、號令征伐,都由學士院替皇帝擬旨下達。他們算是替皇帝私人做事,前程遠大得很呢!」 聽鄭徽這樣解釋,阿娃也替周佶高興,「你說他前程遠大,難道將來也有當宰相的希望?」她問。 「那比較難,明經出身,當宰相的少得很。」 「要進士才好?」 「第一進士,第二制舉。」 「這樣說,你將來當宰相的希望最大?」 「這誰知道呢?」鄭徽笑道:「事在人為。講門第,講出身,也還要講本事,講關係。」 阿娃默然。但心裡想得很遠——都是為鄭徽設想;設想著他怎樣才能入閣拜相?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