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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這以後便是垂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後還有幾句勉勵的話作結,各個科目不同:這一科「直言極諫」,皇帝叮囑:「朝廷之闕,四方之弊,詳延而至,可得直書。退有後言,聯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

  鄭徽細看題目內容,範圍相當廣泛,民食、潛運、賦稅,以及度支出入,幾乎都包括在內。民生豐嗇,關乎國家治亂;鄭徽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這上面,所以初看題目,十分興奮。

  但下筆之時,他卻躊躇了。有一個疑問,是他以前從未想過,而此刻必須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舉的策論,究竟由誰閱卷?如果是皇帝親閱,當然秉筆直書——大唐皇帝有納諫的雅量,這是從太宗以來所建立的一個優良的傳統;也是開國以來,一百三十年間所以強盛的一個主要原因。

  但試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閱,如果是那樣的話,宰相李林甫一定會在去取之間,有所主張;而李林甫是決不會看中他的痛陳時弊的策論的。

  這樣,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極諫」了。應該歌頌、粉飾,再挑不關痛癢的地方,說些該如何改進的話,這是大捧小罵;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為衛護,說出一篇無過有功的大道理來,讓當政者知道他曉得癥結,只不說破,這是暗送秋波。無論大捧小罵,還是暗送秋波,只要報喜不報憂,一定會獲得李林甫的賞識。

  然而,那是問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負了李娃的期望。這得失之間,太難衡量了!

  他想來想去委決不下,扶著頭,皺著眉,覺得為難極了。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個內監,走到他身旁,悄悄問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啊?」鄭徽愕然。

  「陛下在殿內看你不動筆,只拿手托著頭,以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強!」

  於是鄭徽站起來恭恭敬敬答道:「請回奏陛下,鄭徽在構思,沒有病。」

  內監點點頭走了。接著宮女端來一盞滾熱的茶湯,微笑著悄悄擺在他面前,然後也走了。

  鄭徽深感於皇恩浩蕩,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來應「直言極諫」,自然盡一己之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果要諂媚阿附,當初朱贊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會有後來歷盡坎坷那段血淚交拼的淒慘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個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盡力而為!即使落第,她也應該諒解的。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靜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後一面細加琢磨,一面下筆起草。幾篇預擬的策論,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這把他剛才為了思索題外之事而虛耗的時間,都彌補過來了。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經完成,約略數一數,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論中,他特別著重藏富於民和節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實地考察,官庫的充盈,為前所未見,但民間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富庶,而官庫的充盈,只為國家帶來了奢靡的政風,而且仕途太濫,俸祿所給,形成國家一個沉重的負擔;自開元中起,開拓邊境,軍用日增,更是財政上的隱憂。所以他諫請撙節一切不必要的靡費,以及減除皇帝對勳臣國戚動輒上萬的賞貴;同時主張輕傜薄賦,藏富於民。

  正當他在字斟句酌,細細推敲時,又有宮女到了他面前。應試的舉子,每人一個朱漆的食案,禦廚珍饌,什九是民間所難得見到的;茶湯以外,還有一銀瓶的酒,都由宮女捧到各人瓦前。禁中肅靜,不准交談,但有那風流膽大的,授受之際,便借勢捏一捏宮女的手,卻又板起臉,裝得道貌儼然似地,叫鄭徽看了在肚子裡好笑。

  這也算是賜宴,只沒有賜宴的燕樂和儀注。各人靜悄悄地吃完,依舊由宮女收去食案;重又埋頭構思。

  鄭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後一遍潤飾,自覺毫無瑕疵,便不肯耽擱時間,重新磨了一硯的墨,聚精會神地謄清;再細細校對了一遍,隻字無訛,便捧著走到殿前,交了給收卷的禮部官員。

  收拾筆硯,回到延壽坊,阿娃已高燒一對紅燭,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麼話也來不及說,先從袖中取出策論的草稿,遞了給她。

  「能不能及第不敢講。」他說:「文字是可以讓天下人公評的。」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卻並不打開來看,只笑道:「聽你這樣說,殿試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不然。」鄭徽把當時如何躊躇不決,以致驚動皇帝,特遣內監垂詢;以及由此感悟應制舉的本意,不負初心,暢所欲言的經過,都細細說了給阿娃聽,最後又問:「我這樣做,你以為如何?」

  「完全不錯。」阿娃答道:「你本來就是進士,功名無慮。我只希望你讓天下人知道,你的進士不是僥倖得來的;有這篇文章在,足可以證明你的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的。制舉不中,我也毫無遺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說:「你我的功德都圓滿了,這幾年我日夜逼著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過份,我給你賠罪。」說著,盈盈下拜。

  「這是什麼話!」鄭徽吵架似地大聲嚷著;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時也無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簡單扼要的話表達出來。

  在一對紅燭前面,大禮互拜,彷佛交拜的夫妻;繡春靈機一動,趕緊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個交杯盞!」

  「這該喝!」鄭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雙手捧著,湊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著喝幹了。

  他把酒杯交還繡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謝。這使繡春想起他所講的殿試的情形,問道:「一郎,應試的舉子,膽真有那麼大,敢當著皇帝調戲宮女?」

  「皇帝在殿裡未必看見。就看見了也沒有什麼!」鄭徽笑道:「當今皇帝,本來就是一位風流天子;真要看見了,說不定還會把宮女賞給那舉子做老婆呢!」

  繡春聽得十分嚮往,失聲讚歎:「那宮女可真走運了!」

  鄭徽和阿娃相視作了個會心的微笑;繡春突然警覺,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紅了臉,趕緊避了開去。

  「女大不中留。」鄭徽悄悄向阿娃說:「你得提醒姥姥,該替繡春想想了!」

  阿娃點點頭。忽然又揚起頭來說:「將來你帶了她去,好不好?」

  「笑話!怎麼叫我帶了她去?」鄭徽怕她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說:「我是不希望你帶她去。就在長安,物色個合適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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