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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謝,謝!等下世吧!」李姥又問:「你說他父親在找他,現成的一名新科進士,怕沒處去找?怎麼不來?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誰指望他替我養老?只指望他好歹弄個一官半職,趁早走他娘的路。誰知道你真會出花樣,又要叫他應什麼制舉,以致於惹出這麼大的麻煩!好了,從此以後,我什麼不管,都交給你!」說著,「光郎郎」一聲,把一串鑰匙丟在阿娃面前。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鑰匙,但當家的一副重擔,不能不挑了起來;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兒,也退了「老屋」,把鄭徽那間臥室騰出來給李姥住。粗茶淡飯,日子過得很苦。

  但在旅途中的鄭徽,也並不舒服。每到一處,白天細心觀察政風民隱;晚上在簡陋的旅舍中,一燈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觀察所得,都詳細地紀錄下來。

  他由河東轉河北,南下經齊魯至江淮;繞道荊襄回到關中,這一個大圈子兜下來,正好一年將盡。

  一騎瘦馬,一肩行李,一身風塵,鄭徽昂昂然重回長安;一見那些熟悉的景象,內心感到無限的溫暖——雄心壯志,頓然收斂,一心所渴望的,只是與阿娃執手細訴相思。

  但一進延壽坊,不知怎麼,反怯怯地放緩了馬;同時一變剛才進城的感覺,似乎眼中所見,都很陌生似地。

  終於到家了!「新科進士鄭寓」的紅箋,已泛成灰白色;而且雙扉緊閉。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騙,趕回平康坊鳴珂曲的往事,一顆心驀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馬上又對自己說,今非昔比,決不可能再生意外的。

  於是,他伸手拍著獸環。拍到第三遍,大門呀地一聲拉開,探出頭來,驟然一看,幾乎認不得——是小珠,幾個月不見,長高了。

  「啊,一郎,你回來了!」小珠驚喜地眨著雙眼。

  這下鄭徽才真的定心了。無限欣悅慈愛地撫著小珠的肩,問道:「家裏都好嗎?」

  「嗯。」小珠只應了一聲,把大門完全打開,讓腳伕進門。

  就這時,張二寶和繡春都聽到聲音迎了出來,親熱地招呼過後,一起到了裏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著。視線相接,鄭徽微微一驚,晚風中白髮紛披的李姥,顯得異常衰頹;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幾年,顏色憔悴,只一雙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

  他忽然想到,他不該現出遲疑的神態,因而提高了聲音,自己先興致勃勃地說道:「總算到家了!」然後拋給阿娃一個親暱的微笑,搶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卻轉臉叫一聲:「姥姥!」

  「幾時到家,怎麼也不先消給個信來?」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說:「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還好。」

  「是嗎?」他嘻嘻地笑著,問阿娃說:「家裏都好?」

  「都好。」她答。聲音中有種無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鄭徽突然一陣心痛,他看得出來,家裏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御賜《廣濟方》以及兩個門戶拼入一處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現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發的。

  他有著無比的歉仄,卻苦於不能有什麼適當的表示,只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話一點也不錯。此行對我的益處真不小!」

  「那好。也不枉吃這一場辛苦!一郎!」李姥欲語不語地;然後換了種口氣說:「噯,先都別管吧!好好過個年再說。家裏也好久看不到熱鬧的樣子了!」

  就這一句話,可以想見平日的淒清。李姥固然久經滄桑,阿娃也是從燈紅酒綠的日子中長大的,而現在都為了他捨棄繁華。僅是這一點,就需要他大大的報答。

  而眼前,他只希望能挑起熱鬧歡樂的氣氛,因此,他盡力裝得興致豪邁,把沿途的見聞,渲染得有聲有色。

  別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屬,慢慢閉上了眼。鄭徽便住了口,悄悄對阿娃說道:「姥姥倦了!」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睜開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說:「我也累了!一郎,但願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過幾年安閒日子。」

  「不,姥姥!」鄭徽抓住機會,表達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後,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說享福,讓阿娃好好孝順孝順你!」

  母女倆對看了一眼,卻是毫無表情。然後,李姥枯皺如橘皮的臉上,露出來一絲似安慰、似悵惘的笑容,「一郎,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鄭徽搶著再加表白:「並非說說就算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顫巍巍地點著頭說:「無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後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為什麼不可以?我願意請誰住就請誰住;誰也不能干涉我。」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說得容易。」她忽然又放棄爭辯的神態說:「等你出仕了再說吧!」

  鄭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裏的一個念頭,卻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說個明白。

  吃完晚飯,李姥回她自己的臥室。鄭徽失去了個人所有的房間,卻正好得其所哉,與阿娃同房。在燁燁的紅燭之下,他大半年來種下的刻骨相思,可以盡情一訴了。

  他坐在正在對鏡卸妝的阿娃身後,像隻纏人的小貓似地,在她的髮際項間不住地吻著;嘴裏含含糊糊地訴說著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清楚的膩語。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他那溫暖的手,帶給她一陣陣的痙攣;一顆心晃蕩著似乎沒有個安放之處。她暗地裏深深吸氣,好久才覺得平靜些。

  「我瘦得不成樣子了吧?」她看著銅鏡,撫摸著微紅的雙頰問。

  「我看不出來。」他把下頷擱在她的肩上說,「我看你永遠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樣,那怕你將來雞皮鶴髮,也還是那樣。」

  阿娃不響,慢慢地,慢慢地,兩滴淚珠滾了下來。

  「怎麼?」鄭徽大驚,「好好地,為什麼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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