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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第三天一早,張二寶來報喜信,鄭徽第一場試錄取了。八百五十人應試,刷下來五百多;就這樣,也還只是十分之一的機會——歷年的慣例,進士試每一科所取不會超過三十。

  「今天你得給我好好息一天!」阿娃終於對他下了「命令」,她說:「要是沉不住氣,就算中了,我也不稀罕!」

  為了取得阿娃的歡心,他努力克制自己;功夫總算沒有白費,到了下午,他的情緒穩定了下來;晚飯時喝了兩杯酒,趁著微醮,酣然入夢,一覺醒來,猛然省憶第二場試就在今天,頓覺精神抖擻,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一掀被走下地來。

  在外間的阿娃聽見聲音,趕了進來,剔亮了燈,一看鄭徽單衣赤足,站在地上,忍不住叱責:「你瘋了!這麼冷的磚地,光著腳丫子,你願意得病是不是?」

  「一點都不冷!」鄭徽披上了衣服,笑道:「什麼時候了?」

  「二更剛過,還早得很。上床去!替我再睡一會。」

  「不!」鄭徽賠笑道:「我睡足了,精神好得很!」

  「不行!上床去,睡不著,閉上眼睛養養神也是好的。」

  鄭徽無奈,只好照她的話做。他看到她的衣服卻是穿得好好的,顯然又是一夜未睡;這樣辛苦照料,為的是什麼?鄭徽心想,該他報答的時候快到了!

  於是,他又細細盤算著放榜以後的事;他想得很遠,一直想到他跟她白首偕老的日子。

  他又想起眼前的情景,這兩天阿娃好像是鬱鬱不樂,是不是對他的第一場試的結果不滿?

  是的。他肯定地對自己回答;而且也能解釋理由,阿娃花了多少心血在他身上,日積月累的辛勞,需要取得充分的補償,他不該可以獲全勝而不盡全力,這太對不起她了。

  鄭徽深深警惕,決意第二場雜文,第三場策問,非盡展所學,力求上第不可。

  他的看法只對了一半,阿娃確是鬱鬱不樂,但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種原因。她太疲倦了,要扶掖鄭徽上進,也要爭取李姥的歡心,更要在生張熟魏之間,使盡手段,壓榨他們的荷包,來維持兩個門戶的開銷;這份負擔壓得她直不起腰來,卻又非挺起脊樑做人不可;那自然是件異常吃力的事。而且,她平日做了太多的笑臉,在這時真懶得再笑了。

  對她,實在也還沒有到可以高興地笑一笑的時候。鄭徽中了進士,在他自己,在李姥,在任何人都會以為他已經出頭;而只有她的看法不是!所以她的仔肩還未可卸,而且將有一場更艱難的爭執需要她全力應付。

  然而,在眼前她卻不願細想,送走了鄭徽,一夜未閉的雙眼,頓時感到澀重難開,回到臥室,倒頭便睡熟了。

  這一覺睡到午後方醒,鄭徽還未出闈。

  繡春沉不住氣了,悄悄問道:「那天完事得那麼快,今天怎麼了?」

  「這跟第一場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作詩還是作賦?起碼得上燈時分,才能到家。」

  上燈時分,只來了要聽消息的李姥,卻未見鄭徽的影子。每人心裡都在嘀咕,只不說出口,一個個默默地坐著,都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沉悶。

  起更了,李姥終於開了口:「得想法子去打聽一下才好!」

  「早已宵禁了,不能出坊,怎麼去打聽?」

  「既然這樣,一郎可又怎麼回來呢?」繡春接著阿娃的話問。

  「出闈的舉子,可又不一樣;有金吾衛會送回來!」

  正說到這裡,外面一片嬌呼:「回來了,回來了!」

  果然回來了,被侍兒們簇擁著的鄭徽,滿臉疲乏,但阿娃眼尖,看出他有著被壓抑的興奮。

  「怎麼樣?」李姥首先發問。

  「我自己怎麼說呢?」鄭徽矜持地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卷紙雙手捧給阿娃說:「我留著草稿在這裡,請老師過目。」

  這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鄭徽在闈中十分得意,李姥便即笑道:「先吃飯吧,別把一郎餓壞了!」愛屋及烏,連帶也體恤張二寶:「你也累了一天,快喝酒去吧!」

  於是繡春服侍鄭徽先洗了臉,換了衣服,然後到廳上吃飯,依然是他上座。

  「今天什麼題目?」李姥問。

  「考的賦。」鄭徽答道:「老驥賦。」

  接著,鄭徽朗朗然地念他的文章。內容好壞,阿娃不十分瞭解,李姥更是莫名其妙,但她們從那鏗鏘的聲調和得意的表情中,都油然興起強烈的信心。

  「這下可真要揚眉吐氣了!」李姥在欣悅中又生感慨:「一郎,前兩年你要像這樣子多好?」

  話沒有完,阿娃趕緊攔在前面:「姥姥,你又提那些過去的事幹什麼?」

  「不提,不提!」李姥趁勢站了起來,說累了要回家;其實是特意替阿娃和鄭徽留下溫存的時間。

  吃完飯,鄭徽又想喝酒。好在第三場試,還隔著兩天,就醉了也盡有休息的時間,阿娃便允許了。

  繡春準備了幾碟菜肴,設在阿娃臥室中;阿娃一面陪鄭徽小飲,一面打開他的賦稿,只見鉤抹刪改,一片糊塗,這才知道他何以這麼遲出闈?這篇賦上他下的功夫,想來真是不少。

  「我念給你聽。」鄭徽把賦稿拿到手裡:「這篇賦的出典,你總聽說過:『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未已』。那是曹操的詩《步出夏門行》裡面的句子。我覺得光是發揮這兩句,意思還不夠,便加了許多花樣在裡面。」

  他的花樣,在於增添伯樂的故事,而加以變化。開首便敘一匹名駒,嘶風追月,不可一世的驕態;那知在一場追奔逐北之中,未出全力,竟致落後,並且中途失足,一蹶不可複振,因而失歡于主人。中間鋪排這匹淪落至於拖曳鹽車的名駒的困頓失意;人人都把它看成不成材的下駟,幸而為伯樂識拔於風塵之中,調教供養,恢復當年的聲威,馳驅皇路,奔騰千里。接下來點題:衰年伏櫪,雄心仍在。最後發揮《步出夏門行》中的「神龜雖壽,猶有竟時」的涵義,以生命無常,只要一息尚存,便當奮鬥的命意作結。

  阿娃一直雙目灼灼地聽著。等他講完,卻久久未語;鄭徽自覺是得意傑作,未獲贊許,不免失望,便追問一句:「怎麼樣?」

  「你好像把一匹馬,當作一個人來看了!」

  「一點都不錯!」鄭徽這才發現,阿娃完全懂得他這篇賦中的言外之意,離席長揖,感恩知己地向阿娃說道:「如果我還有馳驅皇路的一日,多是拜受你的所賜。」

  「你把我比做伯樂,可是太過份了。」

  「一點都不。」,鄭徽大聲地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阿娃,你一定要許我,讓我有終生報答你的機會。」

  「不談這些。」阿娃搖搖頭。

  「何以呢?」鄭徽著急地問。

  「走一步,看一步,現在還言之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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