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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說你醉眼迷離,認錯了人!」鄭徽此刻回想到繡春所說的故事,還深深感動,「阿娃!」他用悲喜夾雜的聲音說道:「我現在才真正明白,你在心裏把我看得多麼重!」

  「看重你的,不止我一個;周吉人不也是?」

  「說他有幾首詩,留給我看?」

  「是我跟他要來的,留著作個見證,讓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他是怎麼回事。」

  原來阿娃別有深意,要借周佶的詩句來明她自己的心跡,「這一說,我不必看了。你的心跡我完全明白,無須有別的什麼證明!」他說。

  「我也是順口說說的。」她笑道:「看看何妨。詩裏好像還提到繡春,我可看不大懂了!」

  阿娃把什襲珍藏著的周佶的詩卷取了出來;鄭徽一看《有遇》這個題月,先讚了聲:「好!」讀完那四首七律,點點頭說:「周吉人也很瞭解你。」又說:「你的話不錯,怪不得——?」

  「怎麼?」

  「今天在車上,繡春提起周吉人的時候,那副神氣,難以形容。」鄭徽笑道:「看起來,不但周吉人情有所鍾,繡春對他也很有意思呢!」

  「噢——!」阿娃妨彿深感興趣似地,眨著眼在細想。

  「周吉人不知道住在那裏?我倒很想跟他見一面。」

  「不!」阿娃忽然換了副很認真的神氣,「現在,我什麼人都不願見。」

  「我也不想見人,只周吉人是個例外。」

  「絕無例外。」阿娃仍舊是很硬的語氣,「在你沒有應試及第以前,我不願意你跟任何人見面!」

  鄭徽苦笑了一下:「說什麼應試及第,我早冷了這條心了!」

  「這是你的真話?」

  「我幾時騙過你?」

  「那麼,」她的神色反變得和緩了,以一種十分可信賴的慷慨負責的聲音說:「我供養你一生。」

  而在鄭徽,卻如當頭挨了一悶棍。先有打擊之痛,然後細想一想,才知道痛楚的由來。

  「我不是用激將法。」阿娃又非常認真地解釋,「更不是故意諷刺你。那是我心裏的話,——你的一切,我不能不管;如果你真的萬念俱灰了,我自然供養你一生,不然,難道又讓你流落受苦?你想是不是呢?」

  她自己雖無激勵他的意思,他卻覺得她的話提醒了他,難道真的讓阿娃來養他終生?自然沒有這個道理。這樣想著,他毫不考慮地答道:「我好歹弄個出身就是了。」大唐考試的科目極多,通一藝即不難入仕,所以他這樣回答。

  阿娃大不以為然,「你的話,倒好像為了敷衍我似地。」她說:「我替你設想,除非不赴試,要想憑真才實學求個出身,除了進士,別的都不稀罕!」

  鄭徽想起繡春告訴他過:阿娃喝醉了酒,曾嘲笑周吉人:「明經是什麼玩意?送給鄭徽,他都不要!」她是如此期許,他卻說出那樣沒出息的話來,豈不慚愧?

  於是他說:「你的話對,我聽你的就是了。」

  「左也『就是了』,右也『就是了』,都是無可奈何的話,我不愛聽。」阿娃正一正臉色,又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琢磨;沒有人逼著你,你儘管慢慢去想。」

  從此,阿娃再也不提他的將來。鄭徽左思右想,下不了決心;姑且先把書拿出來看看再說,卻是讀不了幾行,便覺煩悶不堪,重又丟在一邊。

  轉眼到了春暖花開的天氣,鄭徽自覺身體已完全養好了;有天找了本陶詩來唸,從一早開始,到午飯時分還捨不得放下。

  「一郎,你今天怎麼了?」繡春笑道:「前些日子,一拿起書就喊頭疼;今天卻整整用了一上午的功,頭不疼嗎?」

  鄭徽自己也覺奇怪。飯後試著翻開他最不感興趣的《尚書》,居然也能讀得下去。這使他的信心大增,興沖沖地對阿娃去說:「以後我得好好用功了!」

  「別說得那樣容易,讀書是件極苦的事。」

  「這你又不知道了,書中自有樂趣。」

  「是的,我不知道。」阿娃平靜地說。「我只不過看你總是半途而廢,才猜想著必是極苦的事。」

  「你看看,這一次決不會半途而廢。」

  「真的不會?」

  「絕對是真的!」

  「好吧,你先試試看。不要勉強。」

  鄭徽有些失望,他原以為會得到阿娃的讚許和鼓勵,卻想不到她這樣冷淡,話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她還大有不信任之意,倒叫人不服氣!

  這要爭口氣的決心,激發了他的目不窺園的傻勁。但阿娃卻渾如未見,從不說一聲慰勉激勵的話。這使得鄭徽感到冤屈,越發要賭一口氣,甚至把書拿到飯桌上去看,心裏想:這你該看見我在用功了吧?

  看是看到了,她只說:「用功也不忙在一時,這樣子沒有用的!就像千里長行,要不慌不忙,慢慢兒走;心浮氣躁,恨不得一下子跑到,結果還是半途而廢!」

  這幾句話,說得鄭徽真的服了她;頓時平矜去躁,心地清涼。自己訂了一張課表,照古人剛日讀經、柔日讀史的辦法,調劑讀書的趣味。一個月下來,恬然自適,偶爾自己擬題目,做篇策論,文思不求自來,他才知道自己確是大有進境了。

  於是,阿娃開口了:「現在,你可以開始用功了!」

  「怎麼?」鄭徽問道:「今天以前,不算用功?」

  「不算。早得很呢!」

  鄭徽有片刻的懊喪,隨即泰然:「不錯,學無止境,確是早得很。」

  「一郎!」阿娃站起來說:「去換件衣服,咱們到西市去。」

  西市的中心是旗亭,酒家書肆,都集中在那裏,是文士流連之處。阿娃在旗亭的南偏門下車,進入一家最大的書肆;鄭徽才明白她此行的目的。

  「你挑吧!」她回頭向他說:「該買什麼書,就買什麼書,別怕花錢!」

  鄭徽就像老饕獨享盛筵,歡喜得發愁了——愁的是怕自己肚子裏裝不了那麼多。費了兩個時辰,挑選了幾十部書,大部分是當時極珍貴的印本,花了阿娃上百兩的銀子。

  在西市雇了部犢車,把書裝回家;阿娃、繡春一齊動一手幫忙,分門別類,在書架上理得整整齊齊。阿娃端詳了一會,滿意地點點頭,「這才像是讀書的樣子!」她說。

  鄭徽不響,在心裏盤算著,得要多少時間,才能把這些書都讀完?

  他估計需要半年,實際花了八個月,直到這年年底才讀完。在這八個月中,除了讀書,自然還有窗課,十天一篇策論,三天一首詩,至於帖試要用的那三部「大經」《禮記》、《左傳》、《論語》,正文連註疏背得滾瓜爛熟,自更不用說了。

  「策論我不懂,詩裏的意思,我也不完全明白;但音韻我是懂的,聽你唸詩的聲調,我就可以知道好壞。」

  那是阿娃常常跟他說的話,所以鄭徽的詩和賦,音節特別響亮,自覺有過人之處;策論原是他最擅長的;這樣,帖試、雜文、策問的三場進士試,在他都很有把握了。

  「還不行!」阿娃卻總是搖頭,「而且,試期也還早,你別忙。」

  到第二年的秋天,阿娃終於說了句:「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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