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 |
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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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這天晚上,他一反未到起更,便即上床的習慣,在燈下跟繡春聊著閑天,等候阿娃回來。 二更將到,張二寶才把阿娃送到家;他站起來迎了出去,她奇怪地問道:「今天怎麼了?還不睡!」 「我在等你。」 阿娃細看了他的臉,神情怡然,愈覺得詫異——但更多的是欣慰,摸著他的臉,微笑不語。 這輪到鄭徽感覺奇怪了。他捉住她的手,一起走到她的臥室裡,取下銅鏡上的繡袱,顧影相問:「我的臉上怎麼了?沒有什麼不對啊!」 「只是有些不同。」阿娃問道:「今天有什麼高興的事?」 「噢!」鄭徽答說:「帶著繡春到街上去逛了一趟。在車上,她跟我談到周吉人,有趣得很。」 阿娃有些忸怩不安,「繡春嚼了些什麼舌頭?」她問。 「說你醉眼迷離,認錯了人!」鄭徽此刻回想到繡春所說的故事,還深深感動,「阿娃!」他用悲喜夾雜的聲音說道:「我現在才真正明白,你在心裡把我看得多麼重!」 「看重你的,不止我一個;周吉人不也是?」 「說他有幾首詩,留給我看?」 「是我跟他要來的,留著作個見證,讓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他是怎麼回事。」 原來阿娃別有深意,要借周佶的詩句來明她自己的心跡,「這一說,我不必看了。你的心跡我完全明白,無須有別的什麼證明!」他說。 「我也是順口說說的。」她笑道:「看看何妨。詩裡好像還提到繡春,我可看不大懂了!」 阿娃把什襲珍藏著的周佶的詩卷取了出來;鄭徽一看《有遇》這個題月,先贊了聲:「好!」讀完那四首七律,點點頭說:「周吉也很瞭解你。」又說:「你的話不錯,怪不得——?」 「怎麼?」 「今天在車上,繡春提起周吉人的時候,那副神氣,難以形容。」鄭徽笑道:「看起來,不但周吉人情有所鐘,繡春對他也很有意思呢!」 「噢——!」阿娃妨佛深感興趣似地,眨著眼在細想。 「周吉人不知道住在那裡?我倒很想跟他見一面。」 「不!」阿娃忽然換了副很認真的神氣,「現在,我什麼人都不願見。」 「我也不想見人,只周吉人是個例外。」 「絕無例外。」阿娃仍舊是很硬的語氣,「在你沒有應試及第以前,我不願意你跟任何人見面!」 鄭徽苦笑了一下:「說什麼應試及第,我早冷了這條心了!」 「這是你的真話?」 「我幾時騙過你?」 「那麼,」她的神色反變得和緩了,以一種十分可信賴的慷慨負責的聲音說:「我供養你一生。」 而在鄭徽,卻如當頭挨了一悶棍。先有打擊之痛,然後細想一想,才知道痛楚的由來。 「我不是用激將法。」阿娃又非常認真地解釋,「更不是故意諷刺你。那是我心裡的話,——你的一切,我不能不管;如果你真的萬念俱灰了,我自然供養你一生,不然,難道又讓你流落受苦?你想是不是呢?」 她自己雖無激勵他的意思,他卻覺得她的話提醒了他,難道真的讓阿娃來養他終生?自然沒有這個道理。這樣想著,他毫不考慮地答道:「我好歹弄個出身就是了。」大唐考試的科目極多,通一藝即不難入仕,所以他這樣回答。 阿娃大不以為然,「你的話,倒好像為了敷衍我似地。」她說:「我替你設想,除非不赴試,要想憑真才實學求個出身,除了進士,別的都不稀罕!」 鄭徽想起繡春告訴他過:阿娃喝醉了酒,曾嘲笑周吉人:「明經是什麼玩意?送給鄭徽,他都不要!」她是如此期許,他卻說出那樣沒出息的話來,豈不慚愧? 於是他說:「你的話對,我聽你的就是了。」 「左也『就是了』,右也『就是了』,都是無可奈何的話,我不愛聽。」阿娃正一正臉色,又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琢磨;沒有人逼著你,你儘管慢慢去想。」 從此,阿娃再也不提他的將來。鄭徽左思右想,下不了決心;姑且先把書拿出來看看再說,卻是讀不了幾行,便覺煩悶不堪,重又丟在一邊。 轉眼到了春暖花開的天氣,鄭徽自覺身體已完全養好了;有天找了本陶詩來念,從一早開始,到午飯時分還捨不得放下。 「一郎,你今天怎麼了?」繡春笑道:「前些日子,一拿起書就喊頭疼;今天卻整整用了一上午的功,頭不疼嗎?」 鄭徽自己也覺奇怪。飯後試著翻開他最不感興趣的《尚書》,居然也能讀得下去。這使他的信心大增,興沖沖地對阿娃去說:「以後我得好好用功了!」 「別說得那樣容易,讀書是件極苦的事。」 「這你又不知道了,書中自有樂趣。」 「是的,我不知道。」阿娃平靜地說。「我只不過看你總是半途而廢,才猜想著必是極苦的事。」 「你看看,這一次決不會半途而廢。」 「真的不會?」 「絕對是真的!」 「好吧,你先試試看。不要勉強。」 鄭徽有些失望,他原以為會得到阿娃的贊許和鼓勵,卻想不到她這樣冷淡,話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她還大有不信任之意,倒叫人不服氣! 這要爭口氣的決心,激發了他的目不窺園的傻勁。但阿娃卻渾如未見,從不說一聲慰勉激勵的話。這使得鄭徽感到冤屈,越發要賭一口氣,甚至把書拿到飯桌上去看,心裡想:這你該看見我在用功了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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