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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但奇怪,如此一想,他心裏反覺略略寬鬆了。於是,他又能重新去體會阿娃的愛——他想到在雪地裏那刺眼的光芒中,所看到的她的一瞥之間所呈現的驚恐;任何人呈現出那樣驚恐的表情以後,一定畏縮、逃避,而她沒有!她在他窮途末路,將走到地獄盡頭時,把他拉了出來。一個齷齪不堪的乞兒,仍是她的夢中情郎!

  這樣看來,蒼天叫他歷盡人世的辛酸、困厄、恥辱,只為了要用來證明她的愛!現在是讓他自己證明了!可是,這份代價是不是付得太重了些呢?

  「阿娃!」他慘然地說:「一切都是天意。你不要難過!」

  他自己是這樣淒淒慘慘的神情,卻反而叫人不要難過。阿娃眼眶一酸,立刻又覺得視線模糊了!

  站在一邊的繡春,又另有一種複雜的心情,一方面因為鄭徽對阿娃的諒解而深感欣慰;一方面又為這對情侶的歷劫受難而惻然心傷。她自己眼眶發熱,卻又憐惜阿娃這一天哭得太多。大概這就是情癡!她彷彿有所意會;自從周佶無意中敲開她的心扉以後,她對一個「情」字,已能摸索出許多意思來了。

  「噢!」鄭徽陡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但似乎不便出口,怔怔地望著阿娃,十分為難。

  繡春只當有什麼話,只能跟阿娃一個人說,嫌她在旁邊礙事,便悄悄退後兩步,準備躲開。

  然而她的想法恰好相反,「繡春!」鄭徽叫住了她。

  「你要什麼?」阿娃問他:「餓了?」

  「有一點餓,不過不要緊。」他抱愧地說:「對不起,我要跟繡春說兩句話。」

  是什麼話?不便跟她說,卻可以告訴繡春!阿娃困惑得很,卻沒有問出口來,並且特意避到樓下,好讓他無所顧忌地跟繡春去談。

  「繡春!」鄭徽微紅著臉說,「西市土地廟,有些人跟我共過患難的;慘得很,都餓了兩三天了!」

  共過患難的?繡春想了一下才明白,必是一班乞兒:「一郎,你的意思是要——」她說:「送些東西給他們吃!」

  「就是這個意思。」鄭徽躊躇著說:「雪這麼深,只怕沒有辦法去。」

  「不要緊!」繡春毫不遲疑地擔當下來,「我來想辦法。」

  「謝謝你,謝謝你。」鄭徽非常欣慰;但又叮囑:「別告訴小娘子!」

  這句話,她卻沒有依他,一下樓便告訴了阿娃。事實上她也不得不如此:因為她一個人辦不了那件事。

  「這——?」阿娃覺得事情雖小,卻不好辦。

  「一郎的心真好!」繡春趕緊慫恿著說:「無論如何要依他。」

  「叫誰去呢?」

  「當然是張二寶。」

  「不!一郎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過去的一切,不但要從此丟開,最好也不要叫人知道,免得留下一個話柄。算了!」阿娃很果斷地說:「不理他!要問起來,你就說送去了。」

  「這不大妥當吧!」繡春覺得受人之托,空言欺騙,於心不安;同時她也發了惻隱之心:「只怕那班人要餓死了,可是造孽!」

  阿娃讓她這一句話,說動了心:由鄭徽的情形聯想到那班乞兒,她不能不做一番雪中送炭的舉動。

  「好吧!」她無可奈何地說:「就咱們兩個人去。」

  「這又不大妥當了。第一,這麼大雪,路不好走;第二,姥姥會疑心……」

  「姥姥那裏,只說去找房子,她不會知道咱們在外面幹了什麼?路上不好走,那就說不得了,不好走,也得走。總而言之,這件事決不能交給別人去辦!」

  「那麼,小娘子,你去告訴姥姥;我到廚房裏去取饃——恐怕得找個乾糧袋來裝……」

  「不必。給他們些錢好了。」阿娃想了一下,又說:「咱們不能馬上就走;等一郎睡著了,悄悄去溜一趟。」

  於是,她們重新又回到樓上。鄭徽的神情顯得安適得多了;時已近午,侍兒們擺上食案,阿娃顧不得自己吃飯,先忙著照料鄭徽,跟繡春兩人把他扶了起來,揀那軟爛易消化的菜,都放在他面前,然後把一雙沉甸甸的銀筷送到他手裏。

  從竹林寺進香以來,鄭徽是第一次這樣很像個樣子地吃飯;捧碗在手,一陣心酸——但此刻他已比較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極力維持著正常的神態,從容進食。只是銀筷嫌重,盛著棗子粟米粥的細瓷飯碗卻又嫌輕,左右都不順手,所以食慾雖很旺盛,仍不能不慢條斯理地進食。

  吃到一半,樓梯上出現了腳步聲,隨即聽得張二寶在房門外面喊:「小娘子!」

  「什麼事?進來說!」

  「看了一處房子,」張二寶進門回話:「在延壽坊南大街,大小一共四間。看合適不合適?不合適再找。」

  他的話沒有完,鄭徽手裏的一雙銀筷,一時把握不住,跌落在桌上。他已是驚弓之鳥,一聽又要找房子,不知是什麼花樣?不由得又擔心了!

  阿娃完全瞭解他的心情,機變也很快,立刻答說:「反正只我跟一郎兩個人住,大小四間也夠用了。」

  這是對鄭徽的暗示,她決不會離開他;他聽出其中的意思,放了一半的心。

  「小娘子總得去看一看,才好定局。街上的雪都掃開了,路不難走。」

  這是個到土地廟去的好機會,阿娃很高興地答說:「吃了飯,我馬上就去。」等張二寶一走,她開始向鄭徽解釋找房子的事,「一郎!」她決定說老實話,來爭取他的信任:「這裏不是你休養的地方。人多嘈雜,連我都煩,我想弄一處房子,把你搬了去;午後,我到這裏來看看,晚上仍舊回家住。你看行不行?」

  鄭徽抬頭看著簷前的紗燈,約略可以猜想出阿娃的境況。事已如此他還有什麼提出主張的資格?只好從阿娃的一片真心中去求得安慰,便點點頭說:「我聽你的安排。」

  「那麼我去看看房子。你在家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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