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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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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她無可奈何地說:「就咱們兩個人去。」 「這又不大妥當了。第一,這麼大雪,路不好走;第二,姥姥會疑心……」 「姥姥那裡,只說去找房子,她不會知道咱們在外面幹了什麼?路上不好走,那就說不得了,不好走,也得走。總而言之,這件事決不能交給別人去辦!」 「那麼,小娘子,你去告訴姥姥;我到廚房裡去取饃——恐怕得找個乾糧袋來裝……」 「不必。給他們些錢好了。」阿娃想了一下,又說:「咱們不能馬上就走;等一郎睡著了,悄悄去溜一趟。」 於是,她們重新又回到樓上。鄭徽的神情顯得安適得多了;時已近午,侍兒們擺上食案,阿娃顧不得自己吃飯,先忙著照料鄭徽,跟繡春兩人把他扶了起來,揀那軟爛易消化的菜,都放在他面前,然後把一雙沉甸甸的銀筷送到他手裡。 從竹林寺進香以來,鄭徽是第一次這樣很像個樣子地吃飯;捧碗在手,一陣心酸——但此刻他已比較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極力維持著正常的神態,從容進食。只是銀筷嫌重,盛著棗子粟米粥的細瓷飯碗卻又嫌輕,左右都不順手,所以食欲雖很旺盛,仍不能不慢條斯理地進食。 吃到一半,樓梯上出現了腳步聲,隨即聽得張二寶在房門外面喊:「小娘子!」 「什麼事?進來說!」 「看了一處房子,」張二寶進門回話:「在延壽坊南大街,大小一共四間。看合適不合適?不合適再找。」 他的話沒有完,鄭徽手裡的一雙銀筷,一時把握不住,跌落在桌上。他已是驚弓之鳥,一聽又要找房子,不知是什麼花樣?不由得又擔心了! 阿娃完全瞭解他的心情,機變也很快,立刻答說:「反正只我跟一郎兩個人住,大小四間也夠用了。」 這是對鄭徽的暗示,她決不會離開他;他聽出其中的意思,放了一半的心。 「小娘子總得去看一看,才好定局。街上的雪都掃開了,路不難走。」 這是個到土地廟去的好機會,阿娃很高興地答說:「吃了飯,我馬上就去。」等張二寶一走,她開始向鄭徽解釋找房子的事,「一郎!」她決定說老實話,來爭取他的信任:「這裡不是你休養的地方。人多嘈雜,連我都煩,我想弄一處房子,把你搬了去;午後,我到這裡來看看,晚上仍舊回家住。你看行不行?」 鄭徽抬頭看著簷前的紗燈,約略可以猜想出阿娃的境況。事已如此他還有什麼提出主張的資格?只好從阿娃的一片真心中去求得安慰,便點點頭說:「我聽你的安排。」 「那麼我去看看房子。你在家好好睡一覺!」 匆匆結束了午飯,阿娃帶著繡春,由張二寶領路,去看了房子,不盡滿意。但需要迫切,只好先賃了下來。同時她囑咐張二寶儘快找人來收拾。又說,要到西市去買些應用的東西,也不坐車,便帶著繡春走了。 找到西市那座荒涼破敗的土地廟,阿娃不敢進去,拿五百錢抽開了串繩,跟繡春倆盡力往裡一拋;在嗆啷啷一片亂響聲中,轉身就走。 當天下午,她就把鄭徽搬了去,親自指揮著僕役,把他原先留在那裡的行李書籍,都移入新居。 「這是你的家!」她對他說。 「我的家?」鄭徽苦笑了,「我的家在常州,只是有家歸不得而已!」 「慢慢來。」阿娃趕緊安慰他,「先把這裡安頓好,到來年春暖花開,我送你回去。」 鄭徽淒然無語,不住地搖頭,表示那是不可能的事。 這使得阿娃又想到了那個自重逢時起,就一直存在心裡的疑問:他為什麼不回常州?是缺少盤纏,還是不幸下第,自覺無顏對江東父老?或者因為冒用賈興的名義,虛言中途遇盜,說僵了話,不好意思回去? 這些疑問要提出來,將會使他很難回答:不提呢,讓他一個人悶在心裡,似乎更不妙。想了好一會,她決定還是要弄個明白,便把她所想到的,都說了出來。 「都不是。」鄭徽低著頭,輕輕說了句:「我們父子之情已絕。」 「什麼?」她沒有聽清楚,追問著:「你們父子怎麼樣?」 「說來話長。」鄭徽搖搖頭,「我不想告訴你。提起那種慘痛,你夜裡會做惡夢。」 他越是這樣說,她越覺得有瞭解的必要——如果不瞭解,她無法消除他心裡的病根,他就永遠不會快樂。 「告訴我,一郎!」她用很沉重的聲音說:「我不怕!什麼我都經受得起。」 於是,鄭徽以一種乾澀低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當時自劉三姨家趕回鳴珂曲,發覺人去樓空說起,到投水遇救,憂憤成疾,被送入凶肆待死,卻又逐漸病癒;以及由比賽挽歌,導致父子重逢而演成人倫劇變,土地廟第三次起死回生,萬念俱灰,自甘沉淪——幾乎每一個細節,他都說到了。 阿娃從未聽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故事,正像鄭徽一樣,想像到鄭公延在杏園的絕情毒手,她也一陣陣地心悸!然而她對鄭公延只有怨,沒有恨。同時,她也不以為鄭徽就應該從此自絕于父母;只是在目前及以後一個相當的時期以內,她還看不出鄭徽有什麼天倫重聚的好時機。 「一郎!」她雖然心跳氣喘,但神情卻是不畏縮的,「我希望你把這過去的一切,都看做一個夢;現在夢醒了,咱們還好好地在一起,咱們要好好地從頭幹起。千言萬語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管你傷心也好,委屈也好;只請你時時刻刻記住,身體最要緊!別的話我現在也不必多說了。」 鄭徽把她的話,一字不遺地記在心裡。午夜醒來,擁被而坐,對著一盞孤燈,回想這一天的經歷,卻是越想越不能相信有其事。 「到底是夢不是?」他自語著,把眼睛緊閉上,重又睜開,一切景象依舊,然後他又咬自己的嘴唇,咬得越重,疼得越厲害;這是真真實實的體驗,使他確定了自己不是在做夢。 「現在夢醒了!」他記起阿娃所說的話,也記起了她一再叮囑的:「身體最要緊!」但是,養好了身體又怎麼樣呢? 以後幾天,他只是這樣自問,卻無從對自己答覆。頹喪的心志,無法很快地振作;衰憊的身體,也不容許他去深思熟慮——想得稍微多些,他就會頭痛、失眠,第二天煩躁得整天不安。 因此,他索性不去多想,又恢復了「隨緣度日」的那種心情。一早醒來,開始享受阿娃的細心照料和溫柔的撫慰;午睡醒來,阿娃已到李姥那面去了,但有繡春陪伴,他教她識字讀書,時間很容易消磨;黃昏時分,比較難挺,但也不過片刻;一等到擺上食案,獨酌數杯,趁三分酒意,早早尋夢,便什麼煩憂都消除了。 阿娃總在起更時分回來。她緊守著自己對鄭徽默許的心願,決不在「老屋」度夜;因此,原來那些豪客,花錢就不怎樣痛快了。 這叫李姥又上了心事。她已領教過幾次,對阿娃「服軟不服硬」的脾氣,摸得清清楚楚,所以表面上決不露一點責備的神情,只找個閒話家常的時候,憂形於色地說:「阿娃,我決不是埋怨你什麼;可是我得告訴你:這一陣子,負擔可是重了不少。撐持兩個門戶,真不容易,轉眼過年,又是一大筆開銷。想想,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阿娃默然。李姥所說的是事實。兩個門戶的開銷,收入卻減少了,她覺得自己應該負責。 「一郎這幾天怎麼樣了?」李姥又問。 「身體慢慢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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