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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我可告訴你!」斜眼兒疾言厲色的提出警告:「弟兄們都說了,死掉的父母都吃不到我們一碗麥飯;可又養個活祖宗在家裡,這口氣咽不下去。你琢磨著辦吧,你要舍不下這張臉,不肯討飯,趁早替我請!」說到這裡,又冷笑道:「我看你的臉皮也叫人剝得差不多了!捨得下,舍不下,都是一樣。我可再勸你一句:已落到這個地步了,四大皆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一日圖三餐、夜圖一宿,你不用擔心妻妾偷漢、兒孫不成器;也不用擔心小偷、強盜;更不必怕有什麼仇人算計你;甚至死也不必怕,反正這個世界不過如此,回了老家更好。你想:這樣無憂無慮,豈不是神仙過的日子?所以說:討飯三年,給個皇帝不換。就是這個道理!」

  這番話在鄭徽真是聞所未聞。原來行乞生涯,竟是佛家勘破生死關頭的大慈悲的境界!若「無我相」,則一切煩惱,無由而生;佛經上說:「境由心造」,看來真是一針見血地刺破了七情六欲。

  鄭徽低眉斂手,讚歎地自語:「不想窮途末路,得聞金丹大道!」

  「你說什麼?」斜眼兒聽不懂他的話,翻著眼,偏著頭問。

  「我聽你的話!」

  「對啊!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斜眼兒高興地說:「你只去討好了。討得到討不到,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讓別的弟兄知道,你並沒有在家吃現成飯。」

  從此,鄭徽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乞兒。但他的乞討方式,與眾不同;他不強討,也不用過份卑賤的神態和語言去哀求,他像個募化的行腳僧,沿門托缽,唱一聲:「求佈施!」有佈施也罷,沒佈施也罷,決不多作逗留,惹人討厭。

  同時他又自己規定,乞討以及午為限,因此,足跡不出一坊之地。討來的錢和飯,都交給斜眼兒,再領受他自己應得的一份:只是一份果腹的食物,錢在他沒有用處。

  午後,他反走得遠些,每每到佛寺去聽經。長安自貞觀年間玄奘取經東歸,廣建佛寺,高僧輩出;有時登壇說法,那般信心極虔的善男信女,對於大乘經義,其實並不懂得多少,倒是蜷縮在殿下牆角的乞兒,會心不遠。

  但是,鄭徽卻並非大徹大悟,真的看破了大千世界。他只是通禪理於丐道,無可奈何去自求解脫而已。有時午夜夢回,彷佛聽得慈母的呼喚,聞到阿娃羅襦初解的香澤,或者看見韋慶度的爽朗的笑容,萬千恩怨,一齊兜上心來,禁不住淚下如雨;那一刻,才算是他神智湛明的時候。

  但在白天,他也實在只有假作看透了生老病死,虛矯地想學菩薩捨身飼虎的作為,才能把日子挨了過去。他的杖傷一直未愈,冬天一到,住在那四面通風的破廟裡,手足更都生了凍瘡,由紅腫以至於潰爛。身上仍是那件用破布補了一塊又一塊的灰布袍,整天在打著哆嗦,只有晚上找些破板碎木頭升起一堆火,身上才有一些暖氣;而那紅腫的凍瘡,只要一感到熱,便又痛又癢,常使他整夜不能成眠。

  到了雨雪載途的歲暮,日子更難過了。斜眼兒還算是有算計的,在神龕中儲藏著一些乾糧,遇到無法行乞的天氣,勉強可供一飽;但這年冬天的長安,天氣壞得很厲害,一進了臘月,幾乎沒有一天晴的日子;儲藏的乾糧很快地吃完了,積下的一些錢也漸漸用完了,大家都陷入半饑餓的狀態之中。

  偏偏天又下了大雪,鵝毛似的雪片,日夜不停地飄了兩天;整個長安城變得臃腫不堪,兩縣九衙都斷了行人,好在民間富足,家家戶戶都有積聚的食糧,十天半個月足不出戶,也不要緊。

  苦只苦了斜眼兒的那班弟兄。乞兒們有個抵擋饑餓的秘訣:睡著不動,保存元氣。只有鄭徽不懂這個秘訣,餓得頭昏眼花,五中如焚,自以為能了生死,忘榮辱,此時卻不敵腹中熊熊的餓火。

  第三天雪停了,生來一身懶骨的乞兒們,都還不想動,要看看天氣再說。鄭徽可是等不得了,撐持著竹杖,走出土地廟;但見白茫茫一片,遙望西市,冰清鬼冷,連條狗都找不出來。

  餓得頭暈的鄭徽,無法細作盤算,他只是一腳高、一腳低,踏著積雪一面往前走,一面淒苦地喊著:「求佈施,求佈施!」

  沒有人理他。也許街道廣闊,而且家家門窗緊閉,聽不見他的聲音;也許聽見了懶得出門來看一看。

  那樣拉長了聲音喊,很需要用些勁;原來腹中就空空如也,一使勁更弄得虛火上升,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雙腳發軟,一跤摔在雪地裡。

  一陣徹骨的奇寒,幾乎使他斷了呼吸;一種死的恐怖,擠出了他的僅剩的精力,居然很快地從雪地裡爬了起來。

  他的雙腳還在抖顫,但終於站住了沒有倒下去。他痛苦地發現,什麼勘破生死關頭,都是自己騙自己的大話。淪落到這樣不堪的地步,卻還留戀著毫不足戀的殘生,真是沒出息到盡頭了。

  於是,他的雙眼模糊了,臉上感到發熱;也嘗到了他自己的淚水的苦澀的滋味。

  然而他也知道,在那數尺厚的雪地裡,即使想死,也不能夠;就算甘心入地獄,也還得用自己的腳走了去。

  於是他提起沉重的腳步,為自己去開一條路。雪地裡一個腳印接著他的另一個腳印,荒涼寂寞,就像亙古以來,便只他一個人走過這一條路。

  終於,他看到了一間開著的窗,和樓窗上的一個人影。

  但以相隔甚遠,而且眼力也大不如前;只能從不甚分明的彩繡衣影中去想像她必是個麗人,然而這不是他所太注意的;只要是個人影,便能為氣衰神敝、搖搖欲倒的他,帶來稍稍振作的活力。

  「求佈施——」他自丹田中發聲;滿腔的希望,溶入靜寂如死的雪後晴空中,卻如垂死哀鳴,令人毛骨悚然。

  這一聲傳入樓頭,有人頓覺心神震盪!那聲音彷佛極熟悉,卻想不起是誰的聲音?彷佛極遙遠——遠得像是前生隔世的聲音;但是,決不是幻覺,她確確實實地知道,那聲音是她曾聽到過的。

  「啊,像他!」——想起像「他」,她反爽然若失,只有些驚異,世上竟有這樣聲音相似的人!於是,撇開了「他」,她才想到那乞兒真可憐!

  「求佈施——!」這淒怨的聲音後面,又長長地喊出一個字:「餓——!」拖下來的尾音,已不辨是哭還是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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