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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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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喝了一夜酒,也很不錯。」 「就那樣坐著,過了一夜?」 「還作了幾首詩,記此奇遇。」 「噢。」阿娃滿意地點點頭,「請外面坐吧,容我起床。」 等周佶走到外間,繡春也正好推門進來,睡眼惺忪,頰上兩團紅暈;上身只穿一件緊身小襖,外罩綠線背心,越顯得身段嫋娜,妖嬈動人。 「好早!」周佶含笑招呼。 繡春沒有防到他在那裡,身子一縮;周佶已拉住了她,一陣溫暖的肉香,襲入鼻孔,他索性把她抱了個滿懷。 「別這樣!放開手!」繡春又羞又急,低聲喝阻。 「我凍了一夜,讓我好好抱一抱你,暖和暖和身子。」周佶也低聲笑著說。 繡春知道掙不脫,而且她也有些喜歡周佶,便讓他抱著,湊在他耳邊說:「你真的就那樣坐著喝酒喝了一夜?」 「可不是?還作了詩。」 「我不相信,那麼個大美人兒睡在旁邊,你還安份得了?」 「真的秋毫無犯!不信,你可以去問。」 繡春仰起臉,仔細看了他一會,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放著現成便宜不檢,跟我來嚕蘇!」 「現成便宜在這裡!」周佶飛快地在她頰上吻了一下。 「你……!」 剛說了一個字,阿娃在裡面喊了:「繡春!」 周佶鬆開了手,繡春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一面答應著,一面走進房去。接著,有別的侍兒來侍候盥沐,擺上朝飯;阿娃已打扮得容光煥發,重新向周佶道了早安,一起陪著吃飯。 周佶已打算好了,告辭以前,光取出一塊碎銀子,作為對侍兒的賞賜;隨後解下一個佩件——和闐脂玉雕成的雙鯉魚,雙手捧到阿娃面前說:「聊以將意,莫嫌菲薄!」 「不必。」阿娃拒而不受,「這是你心愛的珍玩,君子不奪人所好,你自己留著吧!」 「這算是我代替鄭定謨寄託相思。『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索書。』鄭郎音信快到了!」 「多謝厚意。你這樣說,我再推辭,就變成不識抬舉了!」阿娃接過玉魚,又說:「既然如此,索性還想跟你要那四首詩,留著等定謨來拜讀。」 「好,好,在這裡。」周佶把詩卷遞了過去,阿娃也極鄭重地收受。 送客下樓,直到門外,殷殷道別,等阿娃回進來時,李姥站在廊下,正神色怡然地在囑咐張二寶:「你到劉三姨家去,問問吳九郎住在那裡?請他晚上來喝酒。」 阿娃想提出反對,卻無話可說。從此,她想替鄭徽留著的那一點清白,便保不住了! 第十一章 而鄭徽卻是更下流了、下流到了乞討為生,不以為恥的地步。 當他能夠撐一根竹杖,慢慢走路時,自動來施捨他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少了。盤踞在土地廟的那些乞兒們,原來可以沾他一點光;以後又把他看成一個累贅。「斜眼兒」倒很同情他,但作為一個頭兒,他有他的法度,如果私心偏袒,容許鄭徽坐享其成,不能服眾,他的丐頭的地位,便有被篡奪的危險。 因此,斜眼兒不能不發話:「喂,新來的!」這是他們問不出鄭徽的姓名,自然而然的所賦於的一個代名詞,「你也該出去做點生意了!」 「我從沒有做過生意。」鄭徽慚愧地說:「不識秤,也不會打算盤。」 斜眼兒又好笑,又好氣,「你倒像個書呆子!你道什麼生意?我說的是沒本錢的生意。」 「難道是去打家劫舍嗎?」鄭徽囁嚅著說,「我想不是的。斜眼哥,你實說了吧!」 「你真的不懂,我只好實說了,兩個字:討飯!」 「噢——!」這不足驚異,但他卻感到為難;有現成的冷飯殘羹,背著人也就吃下去了,若要仰面求人,伸出一隻手去乞討,那可是比死還難! 「怎麼樣呢?」斜眼兒催問著。 「我、我不會;我不知道怎麼討法?」 「誰又是生下來就會討飯的?還不是逼到沒有辦法,只好不要臉了。」斜眼兒停了一下,開了教訓:「討飯也算三百六十行中的一樣行業,要難,比什麼都難;要容易,比什麼都容易。」 「那麼,請你先說容易的。」 「容易,就是不勞心、不勞力,張口去討,伸手去要。那怕你萬貫家財,嬌生慣養,要吃飯,要錢花,不也要開開口,伸伸手?不然,誰知道你要幹什麼?總而言之一句話,如果討飯不是件最容易的事,一個人就不會討飯。」 「嗯,嗯,這話不錯。若是還有比討飯容易的事,盡可以自食其力;何必這樣叫人看不起?」鄭徽接著又問:「斜眼哥,你再說那難的。」 「難的就是你現在心裡的想法。舍不下那張臉!」 「這話也不錯。」 「可是,舍不下那張臉,就活不下去,你想想看,除了討飯,你還能幹什麼?」 鄭徽被問住了。茫茫人海,在他無路可走——任何一條路都有個起點,做工要會手藝,行商要有本錢,那怕做苦力,也還要一把力氣:而他,鶉衣百結,杖傷未愈,兼以遭逢了這樣的人倫劇變,自覺已成為天地間最不肖、最無用的棄材,心志頹喪到了極處,即使有路可走,他也無力去跨開第一步。 於是,鄭徽痛苦地搖搖頭:「我什麼都不能幹!」 「那你註定了是討飯的命!」斜眼兒理直氣壯地說,「認命吧,去討飯!」 認命是一回事,能不能開得出口去乞討,又是一回事。不管斜眼兒如何開導、鼓勵,鄭徽仍是踟躕不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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