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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還不是招呼客人。」

  「什麼客人?」阿娃越發把臉繃緊了。

  「客人就是客人。」李姥停了一下,把聲音放得稍稍威嚴了些:「你不用跟我裝糊塗,我也不必跟你說假話。為人不可忘本,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烏鴉充不了鳳凰!」

  「哼!」阿娃冷笑道:「烏鴉充不了鳳凰,狐狸也總要現尾巴!說了半天,還不是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李姥讓阿娃當面罵做狐狸,心裡自然生氣;但聽到後半段話,她不再計較,因為阿娃的口氣鬆動了。

  其實不然。要阿娃重理舊業,是有條件的,「我倒不想假充鳳凰,可是烏鴉有烏鴉的地方。」她說,「落入平康,那怨我自己命苦。平康以外,要叫我幹這種半開門的勾當,不行!」

  這就是說,除非搬回三曲,她不接客。這是明明看透了李姥怕鄭徽找上門來,不敢搬回平康坊的弱點,特意要脅。然而,她的話不能說是沒有道理,李姥一下子窮於應付了。

  好半天,李姥懊喪地說:「好吧,算我打錯了主意。房子已經買了,要再搬回平康坊可不是容易的事。且先住下來再說。」

  說完,李姥管自己回到後面去了。從此經常鬧病,不是發肝氣,就是犯胃病,再不然又是頭疼不想吃飯;三天兩頭讓張二寶到西市去買藥,弄得全家惶惶不安。

  阿娃也不知道她真痛還是假病?但其勢不得不常常進去探望一下。李姥病懨懨的樣子,不大愛說話。

  這樣過了有半個月,阿娃無意間看到張二寶挾著一大包東西出去,便叫住他問說:「那是什麼?」

  「姥姥的幾件皮衣服,叫我拿到西市質肆去當一當。」

  這太叫人詫異了,阿娃失聲說道:「何至於如此呢?」

  「這不是第一次……」

  「難道還常常去當東西?」她打斷他的話問。

  「當過兩回,今天是第三次。」

  「上兩回當了些什麼東西?」

  「姥姥的首飾,還有些古玩。」

  阿娃本想阻止張二寶,不叫他再上西市質肆;轉念一想,不必魯莽,便揮揮手,便把張二寶遣走。

  可是一團疑雲,卻始終橫亙在阿娃胸中。回到樓上,憑欄閑眺,渭水西風,很有些寒意了;而心頭那股蕭瑟的意味,在感覺上更像到了生命的冬天。

  「別坐在風頭裡吧!」身後繡春在說,「秋天犯了咳嗽,不容易好。」

  「不冷。」阿娃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

  天色漸黑。小珠最喜歡那幾盞紗燈,每天點燈是她的差使,這時候照例又一盞一盞把燈放下來,點燃了燭再拉上去;一麵點、一面找些話在跟阿娃說。

  「你下去玩吧!」阿娃心煩,懶得答她。

  小珠下樓去了,繡春也不在眼前,只阿娃一個人在燈下坐著——那朦朧蕩漾的五色燈暈,似乎有意無意地撩拂著她的深藏在心底的相思,喚起一種又似惆悵、又似興奮的感覺,她設想著跟鄭徽一起被籠罩在這燈暈中,相對無言,輕輕偎依;那在牆外的行人看來,不知將生出多少嚮往和嫉妒?

  一件足棉半背,輕輕加在她身上,然後是繡春的聲音:「開飯了,進來吧!」

  「什麼時候了?」她忽然問。

  「申末酉初。」

  「不!」阿娃說:「我是說,今天十月初幾?」

  「十月十二了。」

  「日子真快!」阿娃黯然地感歎,「一年了!」

  繡春不響。她知道她指的是去年此時,鄭徽初到鳴珂曲——裘馬翩翩,僕從擁繞的光景,彷佛猶在眼前,然而一年不到,竟被攆了出去。她知道他多半還在長安;舉目無親,不知道怎麼過日子?看他手不能挽、肩不能挑,而且,生來是享慣了福的,未見得肯做那低三下四、仰面求人的事。這樣說來,一定落魄得不成樣子了。

  「小娘子!」繡春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嗯!」阿娃聽出她聲音不自然,轉過臉來看著她問:「你有話要說?」

  繡春陡然警覺,若是把鄭徽的情形,稍微透漏一點風聲,就會鬧出極大的風波,所以話到口邊,卻又支吾其詞地說:「沒有什麼!我是說飯要冷了。」

  「別跟我搗鬼!」阿娃不悅,「你一定有話,是姥姥要你跟我說甚麼?」

  繡春也是極機敏的人,立刻順勢答道:「還不就是那句話,勸你將就些。」

  阿娃沉默了一會,問:「姥姥叫張二寶拿首飾、衣服去當,你知道這回事嗎?」

  「我不太清楚。」

  「我看姥姥是特意做給我看的。我不相信姥姥手裡沒有錢。」

  繡春也停了一下才說:「買這所房子花了不少錢。」

  阿娃知道,李姥手裡的積蓄,頗不在少;說買一所房子就會罄其所有,那是欺人之談。不過,為了要重張豔幟,想出這樣一條苦肉計來,也真可說是用心良苦了。

  就這一念之間,阿娃的心軟了,回想從十二歲到現在,憑良心說,李姥完全拿自己當親生骨肉看待,要說有所報答,無非在她這風燭殘年,多聽她幾句話。何況,重理舊業,不比從良以後又下堂複出,也不算什麼自甘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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