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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楊開遠從小就在凶肆當學徒,經手處理過上千的屍體,對於死活的辨認,具有獨到的眼光:他認為「馮二」心頭微溫,還剩僅餘的一絲氣息,並沒有「死透」。

  「趕快進城!進不了城,在這荒郊野外擺一夜,可就死定了!」

  六個人一齊動手,把「馮二」平放在帶來的木板上;四個人抬,兩個人在左右扶持,走得又快又穩,剛好及時趕進將要閉上的城門。

  一進城門,就是一家小藥鋪。楊開遠把鄭徽放了下來,走進藥鋪,找到店東,用一碗童便,加上幾味傷藥,撬開鄭徽的牙關,把那碗藥慢慢灌了下去,然後抬起來繼續趕路。

  這時已開始宵禁,金吾衛大聲吆喝著驅逐行人。但一個遍體皆傷,命在頃刻的人在路上抬著,情況特殊,一路盤查的金吾衛都只略微看一看,便揮揮手,示意速行。

  安然到了西市凶肆,把他放在後院的空屋中。楊開遠試了試他的鼻息和胸頭,心裏相當欣慰;他有八分把握,明天可以讓賈和看到一個活的「馮二」。

  「老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那是一度避不見面的肆東,他趕緊賠笑著招呼:「你老回來了!」

  「我悄悄回來看一看,馬上還得走。」肆東愁眉苦臉地說:「老楊,看來我這個鋪子要完了!傾家蕩產,都只為了馮二的輓歌。」

  「你老別這麼說,魏仙客自己一口氣不來,跟別人什麼相干?我看傳馮大去,也不過問一問話,難道還能治他的罪?」

  「你真是不識輕重!」肆東放下臉來,指著半死不活的「馮二」說:「怪不得你會做出這種荒唐事來!」

  楊開遠一愣,「怎麼啦?」他茫然地問。

  「你把個快斷氣的人,弄到鋪子裏來,他要死在這裏怎麼辦?」

  「咱們不是開的凶肆麼?死了,弄口棺木把他裝起來……」

  「呸!」楊開遠的話沒有完,肆東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你以為他是病死的嗎?打得這樣子,死了下來,你敢不報官相驗,就把他埋掉!」

  一句話說得楊開遠啞口無言,想想是有些不妥。

  「長安縣、萬年縣都在找我的麻煩,東肆花錢做了手腳,非把我整垮不可。馮大被抓了進去,我還不知道怎麼救他?你倒替我想想,我還經得住再打一場不明不白的人命官司?」

  「那麼?」楊開遠也慌了,「怎麼呢?」

  「趕快送鬼出門!」

  「送到那兒?」

  「問你啊!麻煩是你找來的。」肆東停了一下,又說:「只有這樣,三更天,你找兩個人幫忙,把他送到土地廟去。悄悄兒的,別讓人看見,扔下他就回來。」

  西市土地廟是座沒有香火的破廟,久為乞兒所盤踞;「馮二」被送到那裏,無人照顧,一定活不成。楊開遠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回來,要叫他這樣再送他到死路上去,實在於心不忍,因此好半天都答應不下來。

  「怎麼?」肆東厭惡地說:「馮二是你的親人?」

  「我在想,馮二也是官家子弟,有個姓賈的老僕在這裏,我是不是該通知他一聲?」

  「不行!」肆東斬釘截鐵地說:「做官的人都不講理,只要沾上一點兒緣故,麻煩就沒有完。馮二死也好、活也好,看他自己的命,跟咱們不相干。如果說是你把他救了回來,為什麼又把他送到土地廟去?人家不會說,馮二本就要死了,只說是害在你手裏的。這場人命官司夠你打一輩子。你要自己願意找倒霉,我管不著;可別害我!」

  肆東的意思已很明白,如果不照他的意思去辦,立刻便有敲碎飯碗的可能。楊開遠心想,自己學的這門行當太「絕」了,整個長安只有兩處地方可以托足,東市凶肆成了冤家,不能去;西市凶肆再不收容,那就要餓飯了!

  這個利害關係太大,楊開遠不能不屈服在肆東的威脅之下。到了三更天,仍舊找到原來那一批人,悄無聲息地把「馮二」拋在土地廟裏。大家都受了肆東的開導,一個個一言不發,只當沒有這回事似地,溜回家悶頭大睡。

  第二天近午時分有人叫門,楊開遠心裏有數,怕別人應對得不好,露了馬腳,搶著去開了門;門外果然是賈和。

  「找回來了?人在那裏?」賈和張大了眼,怯怯地問。

  「沒有。」楊開遠使勁搖著頭說:「我們也剛回來,找了大半夜,把整個杏園都找到了,一點影子都沒有。」

  賈和頓時變了顏色;眼睛都失神了;癡癡地站在那裏,好半天說不出話。

  「也許地方不對。」

  「不會的。」賈和痛苦地望著他說:「我回去又問了,是那個地方;杏園以東、曲江以西,一片墓地裏。」

  「那也許——」楊開遠有些支吾了,「也許早斷了氣,當地有那行好的人把他埋掉了。賈大叔,」楊開遠不能不勸慰他兩句:「生死有命,你看開些吧!他父親都下得了那個毒手,你又何必替他傷心?」

  賈和沒有答話,慢慢地兩行眼淚流了下來;掩著臉,一路哭了回去。

  楊開遠心裏非常難過,幾次想道破真情,卻又怕真的替肆東惹了麻煩。就在躊躇難決時,賈和已走得無影無蹤,就算想說實話,也不可能,只得歎口氣算了。

  然而,「馮二」的死活,一直掛在他的心上。朝思暮想,眠食不安;到第三天實在忍不住了。一個人溜到土地廟,裝作無意地朝裏一望,看到「馮二」竟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裏。

  一種沒來由的怯意,使他不敢走近去看;也不敢站住腳注視,只是來回地走著,經過廟裏望一望,但他始終無法確定,「馮二」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真傻!」回到家,他忽然想到了,敲著自己的頭,罵了一句;如果「馮二」已死,屍體都該爛得發臭了,既然仍是那樣子躺著,自然還沒有斷氣。

  這是奇蹟!驚異之餘,他有著更多的安慰,可是他不想再去多管閒事,只要知道「馮二」沒有死,他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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