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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我不管。」阿娃撒著嬌,「我要搬回平康坊。」

  「那倒好辦。等我好好尋一所房子,重新佈置起來;總要勝過鳴珂曲,才不辱沒你的身份。」

  這話一說,阿娃不肯再接口了。李姥的口風中透露,想在平康坊重張豔幟,這是阿娃所不願的,朝送熟魏,暮迎生張的生涯,原不合她的本心,既然出了變故,無意中變成良家,便希望就此擺脫;而最主要的是,她想留著「清白之身」,等鄭徽重來。說要搬回平康坊,原是為了便於鄭徽尋訪,卻沒有想到引出李姥重理舊業的打算,她倒懊悔不該說了這話。

  李姥又有一番苦衷,不便出口。放著一棵搖錢樹在家裡,不把它移植到紙醉金迷的三曲中去,在李姥看來,簡直是暴殄天物。然而她知道鄭徽多半仍在長安,既在長安,少不得總會到平康坊去走走;更知道阿娃一顆心仍在鄭徽身上,吵著要搬回鳴珂曲或者平康坊,其意何居?不問可知。好不容易才把鄭徽騙走,豈可以再造成他們重逢的機會?

  母女倆各有各的想法,因而誰也不想搬回平康坊。這樣,就變成各有各的苦悶,特別是李姥,日夜焦思,希望打開那個既能叫阿娃替她掙錢,又要躲避鄭徽的死結。

  於是李姥又想到了劉三姨。她知道阿娃不愛理劉三姨,不敢把她請到家來,自己悄悄兒去找她商議。

  「花街柳巷又不是平康坊一條,路子有的是。」劉三姨這樣答說。

  李姥大喜,急急問道:「你說,你有些什麼路子?」

  「搬到教坊附近去住。」劉三姨義說,「光宅坊不方便;在延壽坊打主意。」

  「教坊跟我們是兩條路子,怕不行吧?」

  「怎麼不行?我說給你聽。」

  教坊本是官妓,只承應內廷宴樂歌舞的差使。可是教坊的「內人」固然愛慕風流少年;而另有一班風月老手,又覺得平康坊公然問津,一覽無餘,缺少偷情的那一點神秘的趣味,所以「密攜長上藥,偷宿靜坊姬」,成為別具一格的風流韻事。

  教坊分左右兩所,右教坊在光宅坊,密邇宮禁,不可膽大妄為;左教坊在西城延壽坊,稽察有所不及,因而那一帶便也成了尋芳勝地。以阿娃的色藝,如在那裡另張一幟,不愁沒有人上門。

  李姥欣然受教,又密密地與劉三姨計議了一番,著手部署。不久,在教坊後面,找到一所房子,小巧精緻,十分合意。

  然後李姥假作動了置產的念頭,托人找了好幾處房子跟阿娃一起去看;嫌這個,嫌那個,沒有一處中意的。

  這一來把阿娃弄得膩煩了,她勸李姥說:「你老人家就將就些吧!世上那有十全十美的事?就算畫了樣子現造,也未見得能夠稱心如意;有嚴密幽靜,能住得舒服的,買下來算了。」

  「我原是要你中意,既然你這麼說,事情就好辦了。」

  過不幾天,張二寶來說:延壽坊有一宅房子,業主遭了官司,等著花錢,願意殺價脫手。請李姥去看了再說。

  於是母女倆坐車到延壽坊去看房子,坐北向陽,進門一座很寬敞的院落,左首一排平房,右麵粉牆隔開;進去是一座小樓,樓下敞廳,樓上一明兩暗,共是三間。樓房與粉牆之間,另有一條甬道,通向後面一個小院落,曲尺形三間精舍,自成天地。

  李姥一見就讚不絕口,說了有十來樣好處,「大小也正合適。」她又向阿娃說:「你住前面樓房;後面這三間屋子歸我,一門關緊,再也沒有人來吵,我可要好好過幾天清閒日子了!」

  阿娃嫌那樓房開窗就見大道,車馬喧囂,不甚安靜;但自己有言在先,勸李姥將就些,便不好提出反對,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李姥做事麻利得很,當天就講價立契,交清了一切費用,接收產業;然後叫人打掃乾淨,挑了個黃道吉日,遷入新居。

  她的興致彷佛很好,親自指揮著侍兒們幫阿娃佈置屋子。臥房設在樓上靠東的那一間,中間作為起坐休憩之處;繡春住在西面靠樓梯的那一間,為了便於照應。

  過了兩天,李姥親自到西市去買了八盞彩色紗燈,掛在樓視窗。天色剛黑,就叫人點亮了,五色光暈,掩映多姿,倒像是辦喜事似地;阿娃只當李姥點著好玩,倒也並不在意。

  第二天起來不久,她聽到樓下廳上,砰砰嘭嘭,一片聲音吵得煩人,便叫著繡春的名字說:「你去看看,樓下在幹什麼?」

  繡春下樓看了來回報:「在釘彩版。」

  「什麼?」阿娃一聽就動了火,也顧不得梳妝,披散著頭髮就奔了下來。

  果然是張二寶在釘彩版——勾欄人家的規矩,彩版上記高祖、太宗、中宗、睿宗帝后崩逝的忌日。遇到忌日,不設宴、不舉樂;尋芳的遊客,一見彩版所記,自然明白,省了娼家多少口舌。

  怪不得掛上紗燈,原是以廣招徠之意。阿娃又有受了騙的感覺,大聲叫道:「拿下來!誰要你來釘這東西?替我滾出去!」

  張二寶從未聽見過阿娃這樣惡聲罵人,一時愣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一見這樣子,她越發生氣,「你聾了?沒有聽見我的話?」她鐵青著臉說。

  張二寶不敢還嘴,動手把剛釘上去的彩版拆了下來。正這時候,李姥也來了,她一看阿娃的臉色,心中會意,但卻裝作絲毫未覺察到似地,神情如常。

  「不用釘那東西!」她也對張二寶說:「這裡與曲中不同,不用把幌子掛出來。」

  只是不把幌子掛出來而已,實際上還是幹的那種營生。阿娃在心裡細味著她的話,口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這近乎冷靜沉著的姿態,倒使李姥覺得不容易對付,她想了一下,閑閑地說:「鄰近教坊,總不免有人要來坐坐。阿娃,你也準備!」

  「準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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