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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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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不用說,當然是平康坊的勾欄人家!」鄭公延厲聲問道:「是不是?」 「是。」賈和硬著頭皮答應,卻又為鄭徽解釋道:「郎君三十年前,不也走馬章台,一日看盡北裡花?這不足為奇。」 「哼!」鄭公延為了維持他的尊嚴,大聲斥責:「你簡直擬於不倫,竟拿我跟他相比?我辜負了父母的教訓?還是敗壞了鄭家的令譽?他自到長安,只寫過兩封信回家,可見自始就甘於下流,沉湎酒色,心目中從來就沒有父母兩字,天性涼薄到如此,你還替他辯護?」說到這裡,他把臉一沉,冷冷地吩咐:「下去!不准你過問這件事。」 賈和從未碰過這麼大的釘子,心裡十分難受,卻又不敢聲辯,只好悄悄退下,躲在屏風後面;暗中還在打算,如果鄭公延對鄭徽責罰得太重,他還要不顧一切,出來解勸的。 他沒有想到,鄭公延卻站起身來,走了出去。等了一會,看看沒有動靜,放心不下,便一路尋了來,走到門外,只見四騎馬已快出永興坊;四騎馬中,認出有鄭公延父子,另外兩個自然是僕從,就不知道是誰? 於是他找到小進一問,鄭公延所帶的兩個人,是常州刺史署中,這年春天新補的兩名差役;他們和鄭徽,彼此都是陌生的。 賈和大為驚疑,立即跨上一匹馬,趕出永興坊,卻是四顧茫茫,不知往那個方向去找?只好漫無目的地在附近幾坊亂轉。 而鄭公延卻有預定的目的地,他出了永興坊西門,一直往南疾馳,越過曲江,折往西南,到了杏園附近,已經是很荒僻的地方了。 於是他領頭下了馬,鐵青著臉站在那裡,以憤恨得要噴出火來的眼光,看著鄭徽。 鄭徽的感覺很奇怪,他想通了,有種生死置之度外的豁達,由於心理上已有接受任何責罰的準備,所以他並無恐懼。自然,他心裡也充滿了慚愧疚歉,然而他不願多說什麼;因為他的深重的罪孽,無絲毫辯解的餘地,所以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 「爸爸!」他只伏在地上叩了個頭,說了句:「兒子不孝!」 鄭公延的聲音,出奇的冷靜:「你現在才知道不孝,晚了!」 於是,他自己一馬鞭抽向鄭徽,然威又以坐堂行刑時的語氣命令:「替我打!」 那兩個差役雖不是侍候刺史坐堂的老手,但耳濡目染,也懂得點行刑的訣竅,一鞭下去,其勢雖凶,實際上剛在一接觸鄭徽的後背,便很巧妙地縮了回去,所以並不太疼。 鄭公延做了多年的州牧,還有個看不出來的?大喝道:「替我著實打!剝了衣服打。」 那兩個差役面面相覷,互相使了個眼色,一齊上前,剝落了鄭徽的衣服。然後再一鞭下去,背上立刻出現了一條鮮紅的血痕。 鄭徽疼得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哼,甚至還直挺挺地跪著,無絲毫退縮之意。因為他是以贖罪的心情來接受責罰的,肉體上的痛苦越深,心理上的負擔越輕。 做父親的卻誤會了!鄭公延看到他這樣倔強,認為他至今沒有一點悔悟的心,越發憤怒,一迭連聲地咆哮著:「打、打!用力打!」 那兩個差役無可奈何,只好狠著心打。鄭徽無法再保持跪著的姿態,僕倒在地上;每一鞭下去,便是一陣抽搐,可是他始終不願喊一聲痛。 這一來,把鄭公延激起了非要折服他不可的狠心,從差役手裡奪過馬鞭,親自下手,在他的感覺中,他所鞭責的不是一個不肖子,而是一個桀驁不馴的江洋大盜,死不足惜。 當愛變質為恨時,恩盡義絕,往往會下毒手。自我激動的鄭公延,已進入半瘋狂的狀態,追逐著滿地打滾的鄭徽,鞭下如雨,連那兩個差役都看得心驚肉跳,惻然不忍,一個上前,從身後把鄭公延抱住;一個去奪他的馬鞭。 「放開我!」鄭公延厲聲叱斥,同時一鞭抽向那來奪他的手的差役。 那差役忍著疼,到底把鞭子奪了過來,「不能再打了!」那差役說:「人只剩了一口氣,怕命都難保!」 「這種人生不如死,別管他!」鄭公延喘著氣說,「回去。到家不准多說!」 那兩個差役表面上唯唯稱是,終覺於心不忍,回到永興坊,悄悄商議了一下,決定把這消息透露給賈和。 「唉!」賈和頓足長歎,「早知如此,我不該把他找回來的,都怪我不好!」說著怨嗟不絕。 「大叔!」有個差役說:「救人要緊,看那樣子,耽誤不起,你快想辦法吧!」 「事情還要做得秘密。」另一個差役指指裡面說:「不能比那位知道!」 賈和細想了一會,發現這場天倫之變,要比他想像中嚴重得多:警惕於前一天處置末善,冒冒失失把鄭徽勸回家來,弄成這麼一個槽糕的局面,他再也不敢輕率行事了。 想來想去,只有仍舊托西市凶肆的人幫忙,比較妥當。於是他把自己的一些私蓄,盡數帶在身上,悄悄騎馬趕到西市。 西市凶肆的主人逃跑了,馮大被抓去以後,迄未釋放,店中乏人主持,無形中成了歇業的狀態。賈和敲了好半天的門,才有人出來應接;那人還認得賈和,把他請了進去,詢問來意。 「我家小主人,讓他父親打傷了,丟在那裡不管。我來拜託各位,看在你們過去同事的份上,救他一救!」 「人在什麼地方?」 「在杏園一帶。」賈和答說。 「那一帶地方大得很,總得有個准去處,才容易找。」 「這我就不知道了。」賈和把身上帶著的一些碎銀子,都取了出來,放在桌上,說:「救人性命,在各位是行善,在我不能不表示謝意。錢不多,先請各位喝杯酒,等找到了人,怎麼樣的安頓,我們再來商量,總不教各位受累就是了。」 這一著很有效,凶肆中有人答話:「我叫楊開遠。賈大叔,你放心,我們馬上跟你去找!」 凶肆中力夫和扛抬的用具都是現成的,由楊開遠指揮,一共派了六個人,跟著賈和一起出發;自西市到城南杏園,路很不少;深秋日短,等出了南城明德門,太陽已經偏西了。 賈和從未來過杏園,那兩個差役說的方位又欠清楚,偌大一片荒野,找起來相當費事。賈和心裡非常著急,怕關了城回不去;鄭公延必要查問,事情就麻煩了。 於是,他停下來跟楊開遠商義,「城門可是要關了,但人也非找到不可。怎麼辦呢?」他搓著手說,兩條眉毛快連在一起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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