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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當然要找。」楊開遠答得乾脆,「找到為止。」

  「不瞞你說,我一定要趕回去!不然,我家老主人會查問。」賈和又說:「還有一層,你們各位找到了人,如果城門已關,一樣也是回不去啊?」

  楊開遠沉吟了一會,答道:「這樣吧,賈大叔,你先請回去;我們在這裡再找,找到了如果今晚不能進城,那怕荒寺破廟,好歹將就一夜,一天亮就進城。你明天上午到西市來聽消息好了。」

  這是眼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個辦法,賈和自然同意,又重重拜託了幾句,便先騎馬進城,趕回永興坊。

  楊開遠一看天色快黑,不敢耽誤,略略端詳了一下地勢,把六個人分為三路,自杏園以東向曲江以西,分頭向前搜索。

  「有了,有了!」左面一路的人,在一片墓地中大喊。

  楊開遠趕緊同右路的兩人,一齊奔了過去,看到地上僵僕著一個人,上半身是赤裸的,但青一塊,紫一塊,遍體皆傷;臉上染滿了血跡和泥土,面貌幾乎難以辨認——可是,不用辨認,也可以確定他必是「馮二」。

  「死了!」有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掀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站起身來,毫無表情地說。

  「等我看一看。」

  楊開遠從小就在凶肆當學徒,經手處理過上千的屍體,對於死活的辨認,具有獨到的眼光:他認為「馮二」心頭微溫,還剩僅餘的一絲氣息,並沒有「死透」。

  「趕快進城!進不了城,在這荒郊野外擺一夜,可就死定了!」

  六個人一齊動手,把「馮二」平放在帶來的木板上;四個人抬,兩個人在左右扶持,走得又快又穩,剛好及時趕進將要閉上的城門。

  一進城門,就是一家小藥鋪。楊開遠把鄭徽放了下來,走進藥鋪,找到店東,用一碗童便,加上幾味傷藥,撬開鄭徽的牙關,把那碗藥慢慢灌了下去,然後抬起來繼續趕路。

  這時已開始宵禁,金吾衛大聲吆喝著驅逐行人。但一個遍體皆傷,命在頃刻的人在路上抬著,情況特殊,一路盤查的金吾衛都只略微看一看,便揮揮手,示意速行。

  安然到了西市凶肆,把他放在後院的空屋中。楊開遠試了試他的鼻息和胸頭,心裡相當欣慰;他有八分把握,明天可以讓賈和看到一個活的「馮二」。

  「老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那是一度避不見面的肆東,他趕緊賠笑著招呼:「你老回來了!」

  「我悄悄回來看一看,馬上還得走。」肆東愁眉苦臉地說:「老楊,看來我這個鋪子要完了!傾家蕩產,都只為了馮二的挽歌。」

  「你老別這麼說,魏仙客自己一口氣不來,跟別人什麼相干?我看傳馮大去,也不過問一問話,難道還能治他的罪?」

  「你真是不識輕重!」肆東放下臉來,指著半死不活的「馮二」說:「怪不得你會做出這種荒唐事來!」

  楊開遠一愣,「怎麼啦?」他茫然地問。

  「你把個快斷氣的人,弄到鋪子裡來,他要死在這裡怎麼辦?」

  「咱們不是開的凶肆麼?死了,弄口棺木把他裝起來……」

  「呸!」楊開遠的話沒有完,肆東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你以為他是病死的嗎?打得這樣子,死了下來,你敢不報官相驗,就把他埋掉!」

  一句話說得楊開遠啞口無言,想想是有些不妥。

  「長安縣、萬年縣都在找我的麻煩,東肆花錢做了手腳,非把我整垮不可。馮大被抓了進去,我還不知道怎麼救他?你倒替我想想,我還經得住再打一場不明不白的人命官司?」

  「那麼?」楊開遠也慌了,「怎麼呢?」

  「趕快送鬼出門!」

  「送到那兒?」

  「問你啊!麻煩是你找來的。」肆東停了一下,又說:「只有這樣,三更天,你找兩個人幫忙,把他送到土地廟去。悄悄兒的,別讓人看見,扔下他就回來。」

  西市土地廟是座沒有香火的破廟,久為乞兒所盤踞;「馮二」被送到那裡,無人照顧,一定活不成。楊開遠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回來,要叫他這樣再送他到死路上去,實在於心不忍,因此好半天都答應不下來。

  「怎麼?」肆東厭惡地說:「馮二是你的親人?」

  「我在想,馮二也是官家子弟,有個姓賈的老僕在這裡,我是不是該通知他一聲?」

  「不行!」肆東斬釘截鐵地說:「做官的人都不講理,只要沾上一點兒緣故,麻煩就沒有完。馮二死也好、活也好,看他自己的命,跟咱們不相干。如果說是你把他救了回來,為什麼又把他送到土地廟去?人家不會說,馮二本就要死了,只說是害在你手裡的。這場人命官司夠你打一輩子。你要自己願意找倒楣,我管不著;可別害我!」

  肆東的意思已很明白,如果不照他的意思去辦,立刻便有敲碎飯碗的可能。楊開遠心想,自己學的這門行當太「絕」了,整個長安只有兩處地方可以托足,東市凶肆成了冤家,不能去;西市凶肆再不收容,那就要餓飯了!

  這個利害關係太大,楊開遠不能不屈服在肆東的威脅之下。到了三更天,仍舊找到原來那一批人,悄無聲息地把「馮二」拋在土地廟裡。大家都受了肆東的開導,一個個一言不發,只當沒有這回事似地,溜回家悶頭大睡。

  第二天近午時分有人叫門,楊開遠心裡有數,怕別人應對得不好,露了馬腳,搶著去開了門;門外果然是賈和。

  「找回來了?人在那裡?」賈和張大了眼,怯怯地問。

  「沒有。」楊開遠使勁搖著頭說:「我們也剛回來,找了大半夜,把整個杏園都找到了,一點影子都沒有。」

  賈和頓時變了顏色;眼睛都失神了;癡癡地站在那裡,好半天說不出話。

  「也許地方不對。」

  「不會的。」賈和痛苦地望著他說:「我回去又問了,是那個地方;杏園以東、曲江以西,一片墓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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