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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有那懂事的人,知道這時候的任何勸慰,都屬於多餘,那一主一僕所需要的是單獨相處,便做個眼色,招一招手,所有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一郎!」賈和喘著氣說:「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真叫人心痛死了!」

  「我,我叫人騙了!」鄭徽嗚嗚咽咽地,語不成字。「誰?誰騙了你?怎麼騙法?」

  誰?是李姥還是阿娃?或者是不識人情險惡,自己騙了自己?一切恩恩怨怨,到頭來連個分辯的餘地都沒有;甚至連在自繈褓中便蒙照顧的人的面前,都開口不得,那是一份如何叫人忍受不了的冤屈!

  「一郎,別盡哭了!」賈和有些焦躁,但仍想出話來安慰他:「不管怎麼樣,你人還在;先回去見了老主人再說。」

  「不!」鄭徽說,「我再也不回常州去,我沒臉見兩位老人家。」

  「不回常州。老主人在長安……」

  「在長安?」鄭徽驚惶失色地問,「怎麼來的?是為找我?」

  「老主人奉旨『入計』。一半也要來打聽打聽;不是說你遇盜了嗎?到底生死存亡怎麼樣,總也要有個確實的資訊才是。」

  鄭徽長長地喘了口氣,心裡又慌又亂,不知道說什麼好?

  「走吧!一郎,永興坊還遠得很,……」

  「不,不!」鄭徽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身體,「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這有什麼好想的?」賈和大聲地說:「趕快回去見了老主人,讓他先好安心;有話慢慢再說。」

  鄭徽儘自搖頭。他很知道,自己見了賈和都無法把過去的一切說出口來;見了父親,自然更難啟齒。無論如何,他得要一些時間,先把見父親的勇氣培養起來。

  「老賈!」他怯怯地說:「你先回去,就說沒有找到我。明天,明天我一定去見父親。」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我只是有些——」他老老實實招承了:「有些怕。讓我先定一定心。」

  賈和一聽這話,很容易明白。他的淪落,多半是咎由自取。沉吟了半天,知道無法逼他回去;但又怕一夜之間,別生枝節,決定破工夫守著他,好歹得讓他們父子見了面,才算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於是,他說:「也好。今晚上你先把所有的話告訴我。一郎,你別怕,父子到底是父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鄭徽點點頭,略作一番檢點,倒積下了十幾貫錢;取了兩貫留在身邊,餘下的托同事轉贈魏仙客的家屬。交代了這件事,又跟同事一一道別,然後領著賈和到西市旅舍投宿。

  經過這一段時間,鄭徽的情緒比較安定了。在燈下為賈和訴說自到長安的經過,有的地方強調,有的地方簡略,強調的是朱贊的仇怨,簡略的是西堂的溫柔歲月;說到被劉家送入西市凶肆,等死待埋,主僕兩人又抱頭痛哭了一場。

  痛定思痛,賈和覺得誰也不能怪——甚至也不能怪鄭徽,只怪命運太壞,所有的不幸都湊集在一起,才造成這樣一個悲慘的結果。他以他自己的想法,推及鄭公延,相信鄭徽必定能得到他父親的諒宥;因此百般開導,終於把鄭徽說動了,答應一早就回永興坊去見父請罪。

  在永興坊行寓的鄭公延,卻幾乎一夜未睡。到日暮宵禁將要開始的時候,他還沒有見到賈和回來,就知道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居然實現了;情況很明白地擺在那裡,如果賈和發現那「馮二」不是鄭徽,他沒有理由不回來的。

  但是,鄭公延在內心中拒絕承認自己所體察到的事實,在他的想像中的鄭徽,不出兩種狀態,一種是門第高貴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春風得意,榮登上第,為人人所豔羨;一種是才豐命嗇,中道夭殂,留下幾篇好詩,傳誦人口,提起他的遭遇,人人浩歎惋惜。

  除此以外,不可能出現第三種狀態——那樣一個形容猥瑣,竟至以出賣涕淚,唱挽歌為生的人,鄭公延覺得對他和他的門第親族,是一種無法容忍的侮辱,他寧死也不能要這樣一個兒子。

  然而,竟居然要有這樣一個兒子了!那是件離奇得令人難信的事:就像有個身份下賤的不相識的人,忽然來冒充他的兒子一樣,使他怒不可遏!

  這一夜他越想越惱怒,竟至終宵不能合眼:天一亮,他就叫其它的僕從,分頭尋找賈和。此刻,他唯一的希望是,自己所設想的一切,完全是無中生有的庸人自擾;賈和只是迷了路,迫於宵禁,才在外面被困了一夜。

  吃過早飯,鄭公延貼身的一個書僮小進,一臉驚喜之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進來察報:「一郎回來了!」他大聲地喊:「一郎沒有死!好好兒的;只是瘦得快認不得了!」

  鄭公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一陣暈眩,跌坐在胡床上,手扶著頭,半晌作聲不得。

  小進只以為他驟得意外消息,難以相信,便上前扶著他,又說了句:「是真的。」

  鄭公延一掌打在小進臉上,厲聲咒道:「我知道是真的。何用你來瞎起勁?」

  小進掩著臉不敢響,他再也不明白,為了什麼挨了這一巴掌?

  就這時,賈和也進來了;一看鄭公延面色不愉,特別加了幾分小心,輕輕說道:「果然是一郎。他不敢來見郎君,是我好不容易把他騙了來的。」

  「誰要你多事?」鄭公延瞪著眼說。

  「自家骨肉,流落在外面,總不是事。郎君,」賈和囁嚅著說:「一郎九死一生,也吃了不少苦,你可憐可憐他吧!」

  「哼!」鄭公延冷笑一聲,問:「不是說中途遇盜,怎麼又到了長安?」

  「沒有遇盜這回事……」

  賈和才只說了一句,把鄭公延剛脹下去的怒火,倏地全翻了上來:「這一說,他是冒賈興的名義,寫信撒謊?既然自絕于父母,今天又跑來幹什麼?」

  「那也是怕見父母,一點羞恥之心。」賈和解釋著答說:「其實一郎自己又何嘗不心痛?」

  「那麼這一年,他到底在什麼地方?」鄭公延又補充了一句:「我是說他在入闈以前,住在什麼地方?」

  賈和默然,他不敢說破真相,怕更惹鄭公延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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