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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要去細看一看;那人的樣子、聲音,像我們家的一郎。」賈和哽咽著回答。

  「別胡鬧!」鄭公延說,「一郎遇盜,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一定死於非命了。怎麼會在這裡?」

  「不!」賈和固執地,「我一定得去仔細看一看。我不死心。」

  正說到這裡,忽然一陣大亂,觀眾紛紛回頭,看著東面,並不住相問:「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亂子?」

  鄭公延也拉著賈和轉臉去看,東面臺上,正有七、八個人爬了上去;扶起一個人來,那是魏仙客。

  「啊,出人命了!」有人大驚地喊。

  於是秩序大亂,議論紛紛。鄭公延跟賈和,被擠得身不由主,退到丹鳳門大街南首;從路人的口中,約略知道了這幕悲劇的梗概,大致是魏仙客因為盛名毀於一旦,憤激過度,得了中風,為自己唱了挽歌。

  「生死大事,凶禮莊嚴,這樣子視同兒戲,未免太褻瀆了!難怪要出事。」鄭公延不勝感歎地說。

  賈和卻不甚理會魏仙客的生死,他所關心的是那青年歌郎的真面目。「郎君,」他向鄭公延說,「我去打聽一下,看看到底是我們家一郎不是?」

  「你要願意去白跑一趟,那也隨你。我看決不是的,一郎不是那種自甘下流的人,怎麼會淪落到執此賤役?那太不可思議了。」

  賈和不願多辯,一切都等細看了再說。於是,他伴送鄭公延先回永興坊行寓,在廄中挑了一匹快馬,一直尋到西市凶肆。

  那裡正亂哄哄鬧得不可開交。像這種鬥勝的事,往往弄到臨了,變成鬥氣;魏仙客當場身亡,說來是被「馮二」氣死的,不管有理無理,單憑「苦主」的身份,就可以大鬧。魏仙客的老婆,這時正帶領兒女,滿地打滾,大哭大叫;西肆主人一看情勢不妙,嚇得已經溜走,由馮大在那裡苦苦解勸,卻是勸不下來。

  接著,有官廳來傳西肆主人問話。地方上出了命案,有司不能不問;出事的地點,歸萬年縣管轄,但西肆在長安縣境,所以萬年,長安兩縣都要找西肆主人。

  「真對不起!」馮大賠笑說,「我們東家不知那裡去了?等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去投案。」

  「好啊!出了人命,竟然跑了!那還得了?」萬年縣的胥吏問說:「誰是管事的?」

  「我們東家自己管事。」

  「放屁!」那胥吏瞪眼罵道:「我看你出頭答話,必就是你管事。你想要賴,賴得掉嗎?帶走!」

  「走」字還沒有說完,一條鐵鍊子已套在馮大項間,猛然一拉,馮大踉踉蹌蹌地跌撞過去,另一個胥吏順勢把他上了手銬。

  「慢來,慢來!」長安縣的胥吏,出頭攔阻:「這裡是長安縣地界,貴縣越境辦案,有文書?」

  萬年縣的胥吏一愣,隨即做了個笑臉,「唉——老兄,自己人,何必打官腔?高抬貴手,讓我交了差使,一兩天內,一定有句話交代。」

  「老兄,請你高抬貴手!我也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長安縣的人,今天先讓我長安縣帶走;只要貴縣移文過來,我一定親自把他解過去。老兄放心,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萬年縣的胥吏自知鬥不過地頭蛇,便也大方地答應了。西市凶肆的人,一看已有官廳出面,便不理苦主的吵鬧,上門關店。

  賈和搶上兩步,悄悄問道:「請問,今天唱挽歌的那位,真的叫馮二?」

  「你還提馮二呢,都是馮二闖的禍!」那人沒好氣地答道:「你請吧,我們這時候那有工夫跟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話?」

  賈和想了一下,摸出一小塊碎銀,塞在他手裡,用極輕的聲音說:「送老哥買杯酒喝。」

  那人雙眼骨碌碌一轉,看無人注意,把那塊碎銀塞到袖子裡,然後答道:「不叫馮二;馮二是假名字。」

  「那麼,真名叫什麼呢?」賈和驚喜交集地問。

  「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不在這裡?帶我去見一見!」

  「他是你什麼人?」

  「如果沒有認錯,他就是我家小主人。」

  這一說,那人好奇心起,毫不遲疑地領著賈和去看鄭徽。

  鄭徽正在他自己房間裡發呆。魏仙客的死,替他帶來了一陣陣的驚悸:他的情感已被磨得極薄,極脆弱了,經不起些微的意外打擊,何況是無怨無仇,從不識面的一個人,死在他面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他感到自己犯了不可逭的大罪,除了良心上的自我譴責以外,還恐懼於縲絏之危。

  「馮二!」

  這突然的一聲喊,驚得他抽搐著跳了起來,剛定一定神,忽又感到暈眩了!他看到了一個他不敢信其為真的人,閉上眼不敢睜開來;他祈禱著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種幻象——他要閉著眼等待,等待幻象的消失;等待又等待,等待確定了一無動靜時再睜開眼來。

  然而,他無法閉住他的耳朵,「一郎……」那蒼老而熟悉的哽咽之聲,像枝箭樣刺入他的耳鼓,然後一雙枯瘦的手抱住了他。

  這不是幻想,他要不信其為真也不可能了!

  於是,鄭徽的在未投水以前的一切記憶,一霎時都被喚醒:無限委屈和辛酸,都在賈和一抱之間集中了。

  「老賈……」隨著一聲喊,鄭激放聲大哭。

  這一哭把店裡的人都招引來了。在他們心目中,「馮二」這個人與傷心兩字不可分;他們從未見他有過笑容,那蒼白的臉色,深鎖的眉宇,時常可以聽得到的長籲短歎,以及唱挽歌時的聲淚俱下,常使人替他發愁。而今天,他們是震動了!看他哭得那樣渾身發抖,氣促聲斷,一個個中心惶恐,彷佛將有大禍臨頭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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