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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果然,東市收市的銅,已經響了。接著就得關閉坊門,開始宵禁;到群賢坊有十五裡路之遠,不是片刻之間所能到達的。

  「但是,」他問馬夫,「你呢?你不是也要趕回西市?我趕不到,你不是也趕不到?」

  「我不回西市。」馬夫答道:「在東市,我們有同行,我在那裡歇一晚,明天回去。」

  鄭徽不再多說,付了三百錢,讓那馬夫跨馬自去。

  而他自己,茫然無主,簡直快暈倒了!扶著牆壁,勉強支持住,從一團亂絲樣的意緒中,總算找到了一個線頭:問一問左右鄰居,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說。

  於是,他叩開了左鄰的門,向那應門的中年漢子問道:「請問,間壁李家的人,都到哪裡去了?」

  「搬走了。你不知道?」

  「什麼時候搬的?」

  「午前。」

  「搬到什麼地方?」

  「這就不清楚了!」

  「你想,李姥會搬哪裡?」

  那中年漢子似乎覺得他的問句十分可笑,搖搖頭說:「我們跟李家沒有來往,一點都不知道。」

  鄭徽無法再問下去,道聲「謝謝」,垂頭喪氣地轉身離去,腳步沉重得像拖著一副欽命要犯所戴的腳鐐。

  他不辨東西地往前移動著。一抹餘暉曳出他的長長的身影,這使他忽然警覺——天色將暮,得找個宿處才好。

  到哪裡去呢?他站在十字路口,茫然無主;阿娃已去,韋慶度已死,還有王四娘家阿蠻,一個多月前為新科進士量珠聘去;在平康坊,他已沒有一處熟悉的地方,可以托足。

  想不到裘馬翩翩,觀光京國,不到一年的工夫,竟至於無家可歸。天下雖大,竟至於難覓容身之地!一念及此,他忍不住眼眶一酸,幾乎淒然淚落。

  自然,平康坊多的是勾欄人家,不愁無處可宿,只是一則他萬萬不可能再有偎紅倚翠的心情;再則,他身上所有的錢,連一夕纏頭之費都不夠,便只好另打主意。

  於是,他重又曳動沉重的腳步,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離開平康坊,來到東市——東市北口的兩扇大木門,正被慢慢地推動,將要合上,鄭徽直覺地搶上幾步,從門縫中擠了進去。

  身後的木門,被關閉了,落閂下鎖,發出遲滯沉悶的聲音。非常奇怪地,那種一點都不好聽的聲音,反使他的心情安定了下來,既然今夜已不能離開東市,便只好在東市打主意找宿處了。

  東市也有酒樓,酒樓也可以留宿,甚至於招胡姬薦枕。而此時的鄭徽已失卻去光顧的資格,他僅能找到一家簡陋的旅舍,權度一宵。

  三杯濁酒,一盞孤燈,鄭徽經歷了平生第一個淒涼難耐的夜。

  經過一段五中如焚、昏亂不明的時間,就像灰塵落地靜止了一樣,他才開始能對這一整天的經過,細細回憶。

  只要稍一細想,鄭徽就如大夢初醒。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好的,李姥態度的轉變,原亦可疑,卻為自己所忽略了。信了李姥的好意,便不能不尊重她的意思去燒香,肯去燒香,便必然中了調虎離山的惡計。一步錯,滿盤輸,懊悔嫌晚了!

  這是一場夢,夢得太離奇了些。

  這是一場戲——作為一場戲看,他不能不佩服李姥的提調,角色整齊,場子緊湊,是一場好戲。

  然而,阿娃演得太出色了!從她轉述李姥的好意開始,一直到在劉三姨家接得李姥急病的消息,所表現的那副方寸大亂的神情,無不是絕妙的做作。如果阿娃不是演得那樣逼真,稍微露一絲破綻,他就決不可能被騙得在這場戲終了以後,才知道是「戲」!

  這太殘酷了!鄭徽不敢相信,阿娃竟是這樣一個深沉得不可測的人!他從頭細想,她的一顰一笑,以及脈脈無言中所流露的私心喜悅的愛意,即令是做作,難道竟無一絲真情?如果有一絲真情,又何忍在他已走到山窮水盡之際,還下得了那重重一推——推他落入深淵的毒手?而且在下此毒手之前,又是如此地聲色不動!

  「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通的,其中一定有個他所意想不到的原因,找不到李家的人,可以找劉三姨問一問。」

  這是他整夜苦思以後,所得到的唯一的一個主意。

  人是非常困倦了,但無法熟睡;朦朦朧朧,不知驚醒多少次?好不容易聽見晨鐘初動,他再也不能留在床上了,匆匆起身,付了宿費,守在東市西門口,等宵禁解除,立即趕往群賢坊。

  十五裡路,他是走了去的,因為身上的錢,連賃一匹馬都不夠。

  起身以後,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過,七月的陽光,就是在早晨也很強烈,鄭徽又渴、又餓、又熱、又累,但一個希望支持著他能忍受這些苦楚,他確信他必定可以從劉三姨那裡,對這件不可思議的怪事,得到一個解答,或者打聽到李姥和阿娃的動向。

  兩個時辰的工夫,終於到了群賢坊,認清了劉三姨家,他舉手叩門。

  好久都沒有人答應,他大喊:「劉三姨,劉三姨!」

  聲音越喊越大,約有一盞茶的工夫,才有人出來開門。

  「請問有什麼貴幹?」一個鬚眉半白,肌膚漆黑的昆侖奴問。

  「我姓鄭,我來看劉三姨。」

  「劉三姨?」那昆侖奴似乎想不起這個人似地。

  「昨天我還來過。劉三姨——四十來歲——」

  「喔,我知道了。」那昆侖奴說:「這裡是崔尚書的宅子,前兩天有人來賃這裡的空房子,說有遠方來的表親要住。昨天黃昏時分就搬走了。」

  鄭徽一聽這話,手足冰冷,卻又汗流浹背,最後的一絲希望也被斬斷了!李姥和阿娃做事做得太絕,送了人的命,還要叫人做糊塗鬼,心太狠了!

  一陣急怒攻心,鄭徽覺得咽喉中癢癢地,並有些腥味;一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啊!你怎麼了?」那昆侖奴驚呼著來扶住他。

  「沒有什麼,謝謝你。」鄭徽掙脫了他的手,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現在真的走到絕路了!他意識到這一點,卻並不去細想,他的心裡空宕宕地,沒有什麼感覺,這世界與他無關,好像他拖曳著的軀體,也是屬於另一個不知名的人的。

  好久,他才能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他發現他在一處十字路口,但茫然不辨東西,也想不起怎樣才走到這地方來的?他只感到倦了,需要找個地方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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