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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劉三姨的住處,鄭徽已聽李姥仔細說過,進群賢坊西門,往南第二條街,朝北第五家;找到那裡,一看宅第宏敞,門口有個十七八歲的女郎在買甜瓜,鄭徽便上前問訊:「請問府上可是姓劉?」

  「是啊!」那女郎說:「你找哪一位?」

  「鳴珂曲李家來探望劉三姨。」

  那女郎未及答話,忽然視線落于鄭徽身後,高高興興地喊道:「繡春姊!」

  這就找對了。鄭徽聽繡春叫那女郎「阿青妹妹」,她們先嘰嘰喳喳,搶著問好,然後把阿娃扶下車來,再介紹了鄭徽。車馬另有那裡的人照料,阿青把他們引到客廳來見劉三姨。

  劉三姨是李姥二十多年前在三曲的姊妹,但看上去比李姥年輕得多;四十出頭的半老佳人,見了阿娃,十分親熱。略略寒暄過後,便指著鄭徽,含笑問道:「這位想來就是鄭郎了?」

  鄭徽不待阿娃介紹,便斂襟作揖,微笑著說:「我是鄭徽,三姨好!」

  那劉三姨卻不答話,只堆滿了笑意,不住端詳著,左看右看,把鄭徽看得有些發了窘,她才點點頭,說了句:「好俊的人物!」接著殷勤地讓坐,待茶。

  剛說了有三五句話,忽然廳外腳步匆促,鄭徽探頭一看,是李姥家的工人張二寶,滿頭大汗,一臉驚惶,跨進廳來,也顧不得行禮,便向阿娃說道:「小娘子,你快請回去吧!姥姥得了急病了!」

  一廳的人都發愣了!阿娃慌亂地問道:「怎麼?怎麼回事?」

  「姥姥今天也高興,自己帶著小珠到後園去摘梔子花插瓶,摘著摘著,忽然捏住手說:『我的指頭發麻!』一句話沒有完,人就倒了下去,嘴裡吐白沫,人事不省。」

  「哎呀!」劉三姨在一旁失聲叫道:「那是中風啊!」

  「怎麼會出這種事?」阿娃茫然四顧,哭著喊道:「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別著急!」鄭徽轉臉問張二寶:「請了大夫沒有?」

  「到東市去請了。」張二寶說:「情形怕不大好,小娘子得趕快回去看看。」

  「三姨!」阿娃愁眉苦臉地說:「真沒有想到出這種事,我得趕快坐車回去……」

  「車太慢了,得騎馬回去才好。」張二寶說。

  「馬只有一匹,我騎了,一郎就沒有了。喔,」阿娃向劉三姨說,「三姨這裡借一匹吧!」

  「我們家也沒有馬。你們先別亂,聽我說!」劉三姨從從容容地說:「出了意外,第一要鎮靜。中風並不一定沒有救,阿娃先騎馬回去看看,鄭郎跟繡春留在這裡聽消息。沒事最好,萬一真的倒了下去,辦後事自然要鄭郎來主持,我們先好好商量一下,有備無患,才不會亂了步驟。」

  這番話說得鄭徽大為佩服。心想劉三姨胸中倒有些丘壑,不可小看了她;於是安慰阿娃道:「三姨的話不錯,你先定下心來,回去看一看再說。不管好歹,派人給我個信,帶一匹馬來,順便再接繡春回去。」

  阿娃方寸大亂,失去了主意,鄭徽怎麼說,她怎麼答應,匆匆地由張二寶護送著,騎馬趕回鳴珂曲。

  於是,鄭徽一個人做了素昧平生的劉三姨的上賓。她聽說鄭徽正在齋戒,特為叫廚子備了素筵,一面吃,一面談長安喪葬的風俗。鄭徽都默默記在心裡,因為他覺得劉三姨的話不錯,李姥一死,主持後事在他是責無旁貸的,那就得先把一切情況,弄個清楚。

  飯後,劉三姨叫一名侍兒,把他引入一所槐蔭小院去午睡。鄭徽騎了一上午的馬,原也有些累了,但心中有事,無法合眼。他在想,李姥真的死了,阿娃當家,自己就可以安心在西堂住了下去,這是個意想不到的好轉變……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他忽然省悟,痛恨自己用心卑劣,以期望別人的不幸,來解決自己的生活,這是多麼可恥的想法!

  然而,他跟李姥究竟沒有多少感情,她的生死並不能引起他的太多的關切,他只能從阿娃身上去想——李姥跟阿娃親如母女,看到阿娃剛才那副驚惶焦憂的神情,可以想像得到,李姥一死,對於阿娃必是異常沉重的打擊。為了阿娃,他衷心祈望李姥能夠化險為夷。

  想是這樣想,希望究竟是渺茫的。他忽然想到,李姥真的去世了,他以什麼資格來替她辦後事?是半子之誼的女婿的身份嗎?五姓家的子弟,替三曲的假母發喪服孝,這不成了笑柄了嗎?

  為了阿娃,別人笑還不要緊,只怕風聲傳到父母耳朵裡去,那就糟了!他想,落魄至此,已大不孝,再做出有辱門楣的事來,那真是殺身不足以贖其辜了。

  想到這裡,他非常不安:「李姥千萬死不得!」他一遍遍地在心裡說。同時,急於想回去看個究竟,便起身回到客廳,向劉三姨告辭。

  「再等一等吧,算時間該有消息來了。」

  鄭徽勉強又等了半個時辰,看看日色已經偏西,再等下去,坊門一閉,斷絕通行,今夜怕趕不到家,所以執意要走。

  「也好。」劉三姨說:「我派人到西市去賃一匹馬,讓鄭郎騎了去。」

  「西市離此不遠吧?」

  「就在東面。」

  「既不遠,我自己到西市去賃吧。」鄭徽又躊躇著說:「繡春怎麼樣呢?」

  「犢車太慢,她今天趕不到家了。歇一晚,讓她明天回去好了。」劉三姨答說。

  事情就這樣安排了。劉三姨派人領著鄭徽到西市,在驢馬行賃了一匹馬,由那裡的人跟著,趕回平康坊。

  到了鳴珂曲李家,下馬一看,雙扉緊閉。正有些奇怪時,門上有樣東西落入眼簾,觸目驚心——那是一把大鎖!

  鄭徽驚疑交拼,搶步上前,想從門縫裡張望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卻又發現鎖眼已用泥土封住;這一來,除非把鎖敲掉,就是有鑰匙也不能把鎖打開。

  那表示了什麼?表示李家全家不是偶然出門,而是出門以後不再回來了!

  一想到此,鄭徽眼前金星亂迸,滿頭如針刺般焦躁慌亂。這太不可思議了!他疑心自己在夢寐之中,或者弄錯了地方,把眼睛使勁地緊閉了一會兒,重又張開,定神看一看,一點都不錯!從去年第一次驚豔,一直到這天上午伴著阿娃出門,記憶歷歷在目,再也錯不了的!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呢?斜陽無語,門庭寂寂,誰也不能為他作答。

  「郎君!」跟來的馬夫,等得不耐煩了,「請給了賃馬的錢吧!給了錢,我好走。」

  一句話提醒了鄭徽,「我仍舊得回群賢坊!」他急急地說。

  「不行了!你聽,快收市了,今天趕不到群賢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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