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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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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一行大罪,父母一時還不會發覺;如果明年能夠捲土重來,收復失地,父母一定只計其功,不計其罪,沒有什麼可慮的。 可慮的是床頭金盡!兩年的費用,半年揮霍一空,結果還是名落孫山,怎麼再能問家裡要錢? 這才是件難煞人的事。「唉!」他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阿娃剛要動問,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聲,側耳細聽了一下,說:「姥姥來了!」 鄭徽大為焦急!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在阿娃和韋慶度面前丟臉,已感到很不是滋味;現在讓姥姥看到他一張淚痕未清的臉,說起來,為了進士落第,大哭一場,也太沒有丈夫氣了! 於是,他惶遽而固執地對阿娃說:「你快出去!說我睡了,回頭我去看姥姥。」 一句話沒有完,小珠已掀開了帷幕,接著,李姥走了進來。 「姥姥請坐!」鄭徽無可奈何,只好盡力保持自然的姿態招呼。 「唉,真是沒有想到的事!」李姥的臉上,堆滿了慰問的表情,「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科名遲早是有的。一郎,你安心住著,慢慢再說。」 鄭徽一直對李姥有些成見,而今天她這兩句話,卻如雪中送炭,讓他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第一,你身體要緊。」李姥又說:「不必難過。我知道你委屈,阿娃也知道,說來說去,總是運氣還沒有到。你看開些,憂憂鬱鬱地弄出病來,讓你堂上兩老惦念,那你就是不孝了。」 「是的。」鄭徽心悅誠服地接受李姥的勸告。 又說了些閒話,李姥辭去,阿娃也走了。經過一陣痛哭、一番慰問,鄭徽心頭的壓力減輕了許多;他開始靜下心來,面對現實,細細籌畫怎樣度過這一年的日子? 可是,鄭徽實在太累了。二十天的苦讀,繼以一連串的精神打擊,眠食不安,身心俱乏,無法集中精力來思考任何難題。 於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像一頭受創的獅子樣,靜靜地躲在洞穴中養傷。 兩天中,素娘來了兩次,每一次都坐了很久才走,卻沒有見到鄭徽——他知道她是特意為慰問他而來的,但是,他怕見她,只因為不耐煩聽任何人的於事無補的惋惜關懷之詞,所以他感激在心裡,表面卻裝作熟睡未聞。阿娃也知道他的心意,只代他向素娘道謝,並不來干擾他。 到第三天,韋慶度三場試畢,又來看他。他的精神已好得多,願意出去走走,韋慶度便陪他到三曲閒步,到球場看禁軍打「波羅球」,然後又邀他到素娘那裡去喝酒。 「上你家去吧!」他說:「我心裡有許多話,想跟你談談。」 「也好。我也正想問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當然還得住下去。現在回去,可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 「當然,當然。」韋慶度也說:「隨便從哪方面看,仍舊在長安讀書,才是上策。」 「只是『長安居,大不易』。」 「那怕什麼?有我!」 鄭徽聽到這樣毫不遲疑的答覆,步履都好像輕快了許多。但韋慶度願意幫忙是一回事,有沒有力量幫忙,又一回事,是不能不弄個清楚。 「你的花費也大。眼看發了榜,簇新的一名進士,應酬浩繁,錢像流水樣花出去,我怎麼還可以累你?」鄭徽用以退為進的說法,便只好言不由衷了。 「不!」韋慶度笑嘻嘻地說:「要中了進士,我可以發筆小財。今年回家過年,我兩個叔叔許我及第了各送五十貫;我舅舅又答應給我一百貫。家父那裡起碼還可以要個兩百貫。一共四百貫,我們倆平分秋色。」 「素娘呢?」鄭徽說:「你別忘了,要替她贖身。」 「那得另案辦理。跟這四百貫不相干。」 「我不需要兩百貫,有一百貫就夠了。」 「錢拿到了再說吧!我儘量勻給你。就怕今年我又落第。」韋慶度停了一下,又以極有信心的語氣說:「不會的,一定不會。」 到了二月初放榜,韋慶度果然中了進士,巧的是跟私試一樣,也是第十名,越發成了佳話。此外,朱贊也中了。 於是,韋家賀客盈門,王四娘家也是喜氣洋洋,素娘幾乎連眉毛上都有笑容。 鄭徽和阿娃都去賀了喜。但心裡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不過一個月的工夫,榮枯互異,一個在青雲之間,一個在泥塗之中;而在泥塗之中的鄭徽,原是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在青雲之上的,想到這一點,鄭徽簡直欲哭無淚了。 然而,鄭徽也總算托韋慶度的福,今後一年生活可以無憂了。 但韋慶度對鄭徽,縱然肝膽相照,而形跡到底疏遠了,及第以後,他除了討厭李林甫,所以照例謁見宰相時,故意託病不到以外,拜主司、會同年,好不風光。加以長安風氣奢靡,最喜歡找題目來熱鬧享樂;為新進士設酒樂祝賀,稱為「燒尾」,只要搭得上一點關係,必定輾轉相邀,奉如上賓。就這樣,豈止宴無虛日,實是應接不暇,把個一步登天的韋慶度,簡直就像泡在酒缸裡一樣了。 而「斯人獨憔悴」的鄭徽,偏偏又住在紙醉金迷的平康坊三曲之中,以致於煩惱特多。他自然不肯去「打毷氉」,但就是一步不出,也有找上門來的難堪;長安有句俗語:「新進士頭上七尺焰光」,氣焰極盛。知道李姥這裡是勾欄人家,便有硬撞進來,定要阿娃接待的。有時甚至直入西堂,放言無忌;鄭徽受盡了窩囊氣,卻是無可奈何。 新進士的「杏園初宴」、「雁塔題名」次第過後,「曲江大會」又快到了。那是新進士榮寵的極致,主事稱為「錄事」,此外「主宴」、「主酒」、「主茶」各有專人;最要緊的是「主樂」,一共兩個人,一個邀集教坊樂伎,一個徵召三曲名花。教坊樂伎,原只承應宮禁的差使,唯有新進士一道牒文,指名召集,不敢不來。 徵召三曲名花,倒反不如邀請教坊樂伎來得容易,因為娼家究不比官伎,真的不肯承教,也就無可如何。不過,真要這樣,便成了不識抬舉;同時,三曲中被徵召的名花,也決沒有人願意錯過這一場連皇帝都要率妃嬪來垂簾以觀的盛會。 徵召阿娃的柬帖到了李姥手裡,她特意把鄭徽請了去,一語不發地拿給他看。 鄭徽像心頭倒翻了醋瓶似地酸得兩眼發黑。而且,他也十分惱怒,李姥應該不聲不響地拒絕,連說都不必跟他說的;現在,居然把這張刺心的柬帖拿給他看,那是什麼意思? 於是,他的臉色不好看了,「姥姥,」他冷冷地問,「這是皇帝差遣,非去不可?」 李姥那略帶三角形的眼,斜睨了他一下,慢吞吞地答說:「你不願意阿娃去,可以好好地說。」 「哼!」鄭徽冷笑道:「這還用我說?」 「一郎,你的話說得人不懂!你不說,誰知道你心裡什麼意思?」 李姥十分沉著冷靜,鄭徽卻是氣惱攻心,急切間想不出一句針鋒相對的厲害話把她頂回去,只是不住嘿嘿冷笑。 就這時,阿娃也來了,一看情形,詫異而不安地問道:「好好的,怎麼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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