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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朱贊出了花樣。」

  「怎麼?」

  「崔侍郎已有允意,朱贊不知怎麼知道了,他說要贖帖大家都得贖:他那一棚有六十多人,第一場帖經,起碼刷下來一半,三十多人全要贖帖,這,怎麼行?崔侍郎只好決定,憑公去取,概不方便。」

  「朱贊是什麼意思呢?」鄭徽深鎖雙眉地說:「故意跟我作梗?」

  「那還用說嗎?」韋慶度不勝失悔,同時也有無限惱恨,「當初對朱贊好像過分了些,不該一點面子不給;不過他這樣報復,也未免太狠了些。最可惡的是避而不見,算定了我要去找他……」

  「你去找過他了?」鄭徽急急問說。

  「當然得去找他解釋一下,說到河東去了,其實不知道躲在哪裡——等人頭落地,他才肯出現。哼!」韋慶度憤憤地說:「我非找他算帳不可。」

  鄭徽的心冰涼了!早知如此,應該對朱贊稍假詞色;然而他是好強的,心裡憤恨萬狀,卻還不肯輸口,問說:「何以主司又聽任朱贊的擺佈呢?」

  「倒也不是擺佈!」韋慶度說:「每年上千人考,及第的不過二三十,差不多年年有人鬧事,你記得開元廿四年的故事嗎?」

  鄭徽心亂如麻,茫然失憶,搖搖頭示以不知。

  「那年,考功員外郎李昂,摘錄進士李權試卷中的毛病,榜於通衢;李權也指責李昂的詩:『耳臨清渭洗,心向白雲閑』,說他不通,歷來進士試的主司,都由考功員外郎擔任;就從那年起,開始改由禮部侍郎主持。所以應試的人要鬧事,主司不能不忌憚——何況,贖帖本來就是個通融辦法,誰可贖,誰不可贖,並無明文規定,又何況,朱贊的奧援不少,除了河東節度使以外,還間接有奸相李林甫的關係,崔侍郎當然得要慎重。」

  說來說去,還是不該得罪了朱贊,弄成自取其咎的局面,鄭徽只有咬一咬牙,歸之於命運。他想:已輕輸了命運,不能再輸了風度,這一點要能把握得住,還不算一敗塗地。

  於是,他自己鎮攝心神,擺出極平靜的姿態,說:「我不怪朱贊,只怪自己不用功。只有明年捲土重來,湔雪前恥。祝三,你不必為我難過。」

  韋慶度見他這樣表示,大出意外,好久,才翹起拇指,贊了一聲:「好!你這是英雄氣概!」

  鄭徽報以矜持的微笑,說:「我走了。我再說一句:你不必為我難過。你還有兩場苦戰,好自為之,我等著聽你的捷報。」

  「我真希望今年我還是落第,陪陪你;等到明年跟你做『同年』。」這自然是口頭說說而已。但好朋友休戚相關的一番義氣,是鄭徽所能深切領會的。在這一大挫折中,唯一能使他略感安慰的,怕也就是韋慶度所表現的情誼了。

  離開了韋家,在路上他就想到,怎樣把不幸的真相告訴阿娃?平日,她們對他是抱著那樣深的期望;他也對她們使足了取青紫如拾芥的不在乎勁兒,兩次私試,榮膺狀頭,一遇到真的,卻無聲無臭地垮了下來,那不成了三曲的笑柄了嗎?

  於是,這一下午他把自己關在屋裡,坐立不安地,始終鼓不起勇氣來向阿娃說破實情。晚上睡在床上,更是心潮起伏,難以入夢;無邊的悔恨羞慚,像猛獸的利爪般,撕裂了他的心。

  當想不出一絲自我譬解之道時,只好寄望於幻想,他想,也許會有奇跡出現——在他跟韋慶度互相執經背誦時,有許多他自以為錯了,其實卻是對的;照此看來,事情尚在未定之天,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在闈中一共答了十四帖,其中八帖無誤,六帖沒有把握,如果——

  如果這六帖誤打誤撞都答對了,便有十四帖的成績;《左傳》、《論語》各五帖、《禮記》四帖。十帖通四,便可過關,怕什麼?

  想是這樣想,但希望究竟太渺茫了。他在枕上聽雞鳴、聽晨鐘漸響、聽侍兒們起來收拾屋子直到辰時已過,卻始終沒有聽見賈興的聲音。

  這下,他完全絕望了。他知道賈興一早就會去看榜,如果榜上有名,必然會興沖沖地回來報喜;而現在是打了敗仗,偃旗歇鼓,聲息無聞。

  他實在沒有臉見人,但也不能就這樣賴在床上不起來。千思萬想,終於悄然起床,按照往日的習慣,咳嗽兩聲,好讓侍兒們聽見了進來,服侍他漱洗。

  於是,繡春端著銅盆、漱盂,走了進來,照常跟他道聲:「早!」

  「小娘子起來了?」他問。

  「早起來了。」繡春說:「在姥姥那裡。」

  這是很少有的現象。他問:「怎麼一早跑姥姥那裡去?」

  「不知道。是姥姥打發小珠來把小娘子請了去的。」

  那一定是談他落第的事。他很不安,極想知道她們母女怎麼在談他?然而,不便向繡春打聽——即使打聽,她也不見得會知道。

  繡春沒有再說什麼,轉到床前去收拾衾枕。鄭徽冷眼看她的神態,彷佛特意加了幾分小心,怕觸犯了什麼人的忌諱似地,這使他發生了警惕,對著銅鏡細細觀察自己的臉色,告訴自己,要盡力表現得像往常那種瀟灑自如的樣子。

  然而,他做不到!見了人,他自己先心虛害怕,說話也放低了聲音,倒像是做下了什麼對不起人的事。特別是對阿娃,一見面,連句極普通的應對之詞都似乎吞吞吐吐,說不清楚了。

  於是,他逃避了,逃到自己屋子裡躲著。

  阿娃有些知道他的心思。她對他不免怨恨,怨恨他太自大,不肯聽她的規勸,好好用功;但更多的是憐惜,憐惜他的失意和懷才不遇。

  因此,她跟著他進去,直覺地認為有對他安慰的必要。可是相對黯然,她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他。

  「唉!」好久,她歎了口氣說:「背死書是剛開蒙的小學生要做的事,你這樣子垮了下來,連我都替你不甘心。」

  這句話說中了鄭徽心底深處的委屈——這份委屈是連韋慶度都不瞭解的,卻讓阿娃一語道破了。

  一種對知己的感激涕零,使他再也無法自持了,兩行熱淚,流濕了衣襟。

  阿娃知道他的眼淚很珍貴,不是傷心到了極點,不是在心心相印的人面前,他決不會這樣涕泗滂沱;但既然已忍不住流淚,便非要哭個痛快不可,所以她無言相勸,只坐到他身邊去,用一方羅巾,不斷溫柔地替他拭淚。

  「阿娃!」鄭徽哽咽著說:「我對不起你!我原可以叫你不失望的,竟叫你失望了!我糊塗,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要說『失望』也過去了!打起精神來,準備明年的事;有一年的工夫,把那三部經書背都背熟了。」

  這兩句話,為困在愁城中的鄭徽開了一條路,他漸漸止住了眼淚,怔怔地往那條路上去探索。

  他想起他父親的話,父親原是期許他可以「一戰而霸」的,但卻又替他準備了兩年的費用,這就表示,如果不能「一戰」成功,父親也是可以諒解的。

  然而,那應該是「非戰之罪」才可以諒解。父親不反對他廣事交遊,從談文論藝的切磋中,去享受友朋之樂;卻決不會贊成他以三曲娼家為居停,沉湎於聲色。現在想一想,他所做的一切,完全違反了父母的叮囑,等於「貽誤戎機」,那是一行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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