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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三部書背完,時已近午,自信答對的,只有七帖,答是答了,對不對不知道的有四帖;抬頭張望一下,對廡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子,想來已交卷出闈,其餘大部分的人,正在進餐;他也感到腹中空虛,卻是毫無食欲,便懶得去動阿娃親手替他調製的乾糧了。

  榨腦汁、索枯腸,總算又搜尋到三帖,其中兩帖在可否之間。

  暮色漸上,胥吏高唱:「燒燭!」但聲音是懶洋洋的,鄭徽有些奇怪,仔細一看才明白,闈中零零落落,剩下不到三四十人,怪不得胥吏也不起勁了。

  鄭徽愛面子,而且很敏感,他覺得胥吏那懶洋洋的聲音中,充滿了厭惡和輕蔑——他知道那些胥吏心中要說的話:「反正不行了,窮耗著幹什麼?你們要早交了卷,我們早就回家抱孩子喝酒去了。這麼陰冷的天,何苦讓我們白陪著受罪?」

  算了!他也不燒燭,低頭上堂交了卷。

  出闈時,太府寺前的拒馬已經拆除,所以賈興他們都在禮部南院門口等候,一見鄭徽出闈,趕緊都迎了上來,接過考籃,向他道勞。

  不知怎麼,鄭徽卻是愧對這些家僮,只問:「見到韋十五郎沒有?」

  「中午就出闈了。」賈興答道:「還問郎君來著。」

  「我現在就去看他。」鄭徽吩咐:「讓牛五跟我去好了。你和楊淮把東西送回去,告訴李家小娘子,說我到韋家轉一轉就回去。」

  出安上門,仍坐原車回平康坊,進了坊西門,鄭徽到韋家一問,說韋慶度看素娘去了。於是,他又折往王四娘家。

  由於他的匆促的步履和眉宇間的隱憂,韋慶度料定他有心事要談,便不讓素娘和阿蠻跟他殷勤周旋,悄悄拉了他一把,到後面一間小閣中去密談。

  「怎麼?」韋慶度問:「才出闈?」

  「可不是!」鄭徽在這一可共腹心的好朋友面前,毫不掩飾他的內心的焦憂,愁眉苦臉地說:「怕是一敗塗地了。」

  「沉著些!慢慢說我聽。」

  「大概只有《左傳》還過得去——」鄭徽把帖經的結果,大致說了一遍。

  「那就只好在『贖帖』上打主意了。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去辦,我在禮部考功司有朋友。」韋慶度想了一下又說:「第一場帖經,廿二才放榜,足足有兩天的工夫,一定可以挽回。」

  鄭徽聽見這樣很有把握的表示,愁懷一寬,窘澀地苦笑著:「一切仰仗了!」說完,又作了個揖。

  「你怎麼說這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韋慶度站起來,捉住他的手臂說:「喝酒去吧!」

  「不!」鄭徽想說:實在有些食不下嚥!但這話太洩氣了,就在這樣的知交面前,也有些說不出口,便托詞怕李姥和阿娃惦念,得早些回去。

  韋慶度心知他意興蕭索,便不堅留;約定明天中午到李家去給他回話。

  一回到家,他也不談闈中的情形,只是強打精神跟阿娃說笑,吃飯時也勉強表現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但他心中一直在嘀咕,怕阿娃,或者李姥闖了來,問他考試的結果。

  而阿娃居然也始終不提,她是極機敏的人,到晚不見鄭徽回家,想起姥姥說過:「完事得早的,多是好的。」心裡便有些疑慮;及至賈興回家,聽說他出闈不即回家,卻忙著去看韋慶度,疑慮更深。再又聽說第一場試,許多人在午前即已出闈,而他卻磨到上燈時分,越見得姥姥的話有道理。等到當面一見,他的不太自然的笑容和絕口不說闈中之事,更證明了她的推測一點都沒有錯。

  但是,她也完全瞭解鄭徽此時精神上的苦悶,深深警惕,不敢去碰他內心的創痛。一片深摯的真情,卻必須出以虛偽的周旋,阿娃的痛苦,真也不減于鄭徽。

  這夜,鄭徽搬回西堂,借助於酒力,總算能夠一宵熟睡。第二天一醒,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發現自己昨天回家以後,不談闈中的情形是一大錯誤。這種不合常情的態度,於事無補,反會引起李家上下的竊竊私議,招來麻煩,極其不妥。

  於是,他漱洗早餐過後,向正在梳頭的阿娃說,要去看看李姥,把昨天第一場考試的經過告訴她。

  「這應該的。」阿娃說:「姥姥昨天吃了午飯,一直在西堂等你出闈。」

  「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賈興回家,說你到韋家去了,姥姥才走。」

  這一走何以不再來?是惱他出闈不即回家,還是看出事情不妙,大失所望?鄭徽這樣想著,十分不安。

  「我們一起去吧。」好半天,他這樣說了一句。

  「也好。」阿娃說:「我也要聽聽你昨天的情形。」

  等阿娃梳好頭,兩人一起到李姥院中。鄭徽儘量保持著平靜無事的姿態;李姥也很客氣,首先向他示歉,她說昨天因為人累了,又冷,沒有到西堂去向他道勞,然後問他,考得如何?

  「平平而已,因為乏善可陳,所以昨天晚上沒有驚動姥姥。」他說了一半實話,但措詞反倒很得體。

  「這也沒有什麼!」李姥說:「第一場是過關;有本事要第二、三場才能施展。」

  這話說得很內行,鄭徽覺得對勁了些,便很興奮地說:「是的,只要過了這一關,第二、三場我有把握。」

  李姥和阿娃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

  鄭徽發覺自己的話漏了馬腳,毫不思索地又說:「這一關當然總過得去的。」

  李姥和阿娃又對看了一眼,而這一眼中自然是欣慰的神色。

  鄭徽話說出口,卻又懊悔——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如果韋慶度為他所謀不成,對李姥和阿娃,將更難交代。

  幸而韋慶度帶來的消息還不壞。他是午前來的,避人私議,韋慶度告訴他,禮部考功司都知道他的聲名,答應向崔翹進言,「贖帖」補救,十有七八可成。

  鄭徽放了一大半的心,瀟灑自如地休息了一天。

  再下一天,他正在吃午飯,忽然秦赤兒奉命來請,說韋慶度有要緊事跟他面談,請他立刻就去。

  「壞了!」一見面韋慶度就頓足嗟歎:「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唉,想不到那場私試,種了惡因……」

  「祝三!」鄭徽著急地打斷他的話,「到底怎麼回事?你快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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