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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在韋慶度的精緻的書齋中,兩人互相執經背誦。韋慶度雖非熟極而流,但多想一想,總能正確無誤地背了出來。鄭徽就不同了,他沒有確切的把握,自以為背得對了,其實還有一兩個字的錯誤;有些,他已自承錯誤,韋慶度卻又說是對的。

  「我糟糕得很呢?」他憂慮地說。

  「你有七成了,貼十通四,就可及格,有七成把握,還怕什麼?」

  「萬一出題範圍,在我那沒有把握的三成之中呢?」

  「世上的事,哪有萬全之計。」韋慶度安慰他說:「而況,至不濟還有『贖貼』一條生路。」

  鄭徽聽他這樣一說,隱隱就有種有恃無恐的感覺,「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吧!」他以很豁達的語氣說。

  「對了!」韋慶度建議他:「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心無渣滓,純任天機,臨場的時候,才能從容應付。」

  第二天他真的去玩了一天——阿娃在家,由李姥指導著替他准備考籃,沒有能陪他去——他看雲,聽水,登大雁塔去眺望終南山色,藉以活潑天機。但是,他總有些惴惴然,不知怎麼,患得患失的心理,再也推不開、拋不掉!

  第七章

  天不作美,正月十九一早,傾盆大雨。

  這是李家的大日子,未到四更,全家上下都已起身;裡裡外外,燈火輝煌,喧嘩的雨聲,為這興奮的一家,增添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熱鬧,也增添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李姥以一家之主的資格,盡心照料後輩的姿態,親自坐鎮西堂,指揮侍兒和僕從,安排鄭徽的飲食、衣服、器用和車服。那些專為討個吉利口采的食物,和帶入闈中的筆、墨、脂燭、氈席和乾糧,都是早就準備好的;麻煩的是衣服和車馬——油衣油帽得取出來重新檢點;天雨不能騎馬,臨時套車也費了不少事。

  五更剛過,全家冒雨擠在門口送鄭徽上車。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興奮和感激之外,也隱隱感到沉重的壓力,需要時時深舒一口氣才好過些。

  一共三輛車,分載著他和賈興、楊淮、牛五以及一個很重的考籃,在雨中向西急馳。車圍甚密,他一點都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隆隆然車聲如雷,聲勢驚人,可以想像到起碼有二十輛車,跟他朝同一方向行進。

  車停了,在皇城南面東首的安上門前。

  下車一看,鄭徽竟有些惶然無主了!白茫茫的雨簾中,黑壓壓一片人頭;應考的上千,送考的加倍,合起來總在三千人以上,把一條廣達百步的安上門大街填得滿滿地。門外,數百輛馬車和犢車,沿著皇城對面的太平坊、光祿坊、興道坊、務本坊停靠,一望無涯,更是難得遇見的壯觀。

  左右金吾衛、威衛、武衛、驍衛、千牛衛,京城、皇城和宮城的禁衛部隊,各就其管轄的區域,陳兵戒備。但實際執行彈壓任務的是京兆府和長安、萬年兩縣的胥吏,他們手持長長的皮鞭,在雨中抽得嘩嘩地響,如果不小心挨一下,那滋味決不會好受,所以雖是人潮洶湧,秩序卻相當良好。

  鄭徽幾乎是身不由主地被擠進了安上門,越過太常寺,在太府寺和少府監的街口,設著木制的拒馬,上面佈滿了有刺的棘枝,這是入闈的第一道關口,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不能再往裡走了。

  「把考籃給我吧!」鄭徽對賈興說:「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闈?你們輪班在這裡守著,等我。」

  「是。」賈興十分關切地說:「郎君,裡面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你們放心好了。」

  考籃的份量很重,鄭徽勉力背在身上,加入北進的行列。由於街道很寬,用拒馬布成八個入口,所以第一關很順利地通過。

  走盡太府寺的東牆,往西轉彎,就是禮部南院,也就是他的試場。在這裡就麻煩了,胥吏大聲吆喝著,搜檢全身,後到的人在雨中鵠立等候,雨勢太大,油衣失去效用,一個個淋得稀濕,狼狽不堪,兼以陣陣風過,吹得人其寒徹骨。

  好不容易才輪到鄭徽,脫去油衣油帽,一件青領玄袍,濕了一半。幸好韋慶度已先入闈,在院門口等著照料;胥吏必是他的熟人,只看他微微以目示意;那胥吏驗看了鄭徽的文書,也還是細細搜檢全身,只不過不再故意刁難而已。

  闈中嚴肅,不便多講話,韋慶度只低低說了聲:「隨我來!」便替鄭徽拎著考籃,送到東廡,按號歸座。

  不久,雨止天明,階前陳設香案,主司禮部侍郎崔翹率同考功司的官員,與應試的舉子相向對拜,禮畢回座,肅靜無聲;監試的官吏,分佈甚密,一個個不住冷眼搜索,鄭徽心存戒懼,目不邪視地危坐著,靜等發題。

  題目發下來了。《禮記》、《左傳》、《論語》,每書十帖,共三十帖。一帖即是書中的一行,無頭無尾而又中空三、四、五、六字不等;貼經就是要把這空著的地方填補起來,一字錯不得,錯一字這帖就算全錯。

  這玩意真是會者不難,經書熟的,用不上半個時辰就可交卷,因為三十帖中要寫的字,不會超過兩百個。

  但這樣的人,百無其一。同時題目也出得一年比一年難了,或者疑似之間,叫人捉摸不定;或者孤章絕句,叫人無法望文生義。鄭徽就遭遇了這樣的困難——題目一到手,細細看了一遍,他知道出處的,只有四帖。

  大冷的天,他出了一身汗!

  這一刻,如果主司告訴他:我取你這一場,你替我下帷苦讀三年!他也心甘情願地會應承下來。無奈,這是幻想。

  有什麼辦法?唯一的辦法是從頭檢點。

  於是他下硬功夫,從頭默誦。這辦法有些效驗,背到差不多的地方,自然而然會想了起來;可惜,他能背得正確無誤的,只有十分之七;而題目,不幸正如他所顧慮的,大部分出在他沒有把握的那十分之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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