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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鄭徽自然周旋在西堂的脂粉叢中,聽一片鶯啼燕語,樂不可支;惱人的什麼「正義」,早拋在腦後了。

  接著,韋慶度到了。阿娃的客人幾乎他沒有一個不熟識的;但是,他只是招呼了一遍,便悄悄對鄭徽說:「我們找個地方去坐。這完全是她們『同業』聚會,有許多話,不便當著局外人說,我們別在這裡惹她們的厭!」

  鄭徽這才明白,怪不得那天阿娃說「不方便」帶他到王四娘家去,原來為此。

  於是,他們在別院煮茗清談。自然,談話中心是即將到來的進士試。

  「你知道沒有?」韋慶度說:「有了日子了,正月十七受學,十九入闈。大概明後天就有正式通知發出來。」

  鄭徽對於進士試的一切規矩,還不十分瞭解,便問:「受學有什麼儀注?」

  「那不過表示受過國家的教育而已。」韋慶度說:「十七那天,黎明到國學報到,先謁孔子木主,然後國學博士講一章書,願意質疑就開口問一下,如此而已。不過儀式雖簡單,卻很隆重,宰輔以下,都要來觀禮。」

  「入闈呢?」

  「第一場比較苦,戒備森嚴,身上統通要搜到;遇到監察得厲害的,要脫了鞋帽搜查,狼狽得很。」

  「國家開科取士,所以求才,這樣視之如盜賊,太不成體統了。」鄭徽很不滿地說。

  「那可沒有辦法。第一場帖經,要防夾帶,不能不這麼做。第二、三場試雜文和策問就好了,搜也搜得不嚴,供應也周到。」韋慶度停了一下又說:「這裡就看出進士值錢來了,『明經』科就沒有這種優待,闈中連茶湯都沒有,渴了只好舐硯臺水,所以一個個嘴唇鼻子都是黑的。」

  鄭徽大笑,笑完了不免又感慨警惕,一朝金榜題名,「明朝莫惜場場醉,青桂新香有紫泥」,旁人只看到他們春風得意,又哪想到換得這一天的風光,是付出了多少辛酸?

  這是個很深的覺悟——樹上的果子,先酸後甜;田裡的五穀,不是力耕,何來豐收?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在爭奪一名進士,正因為得來不易,金榜題名之日,才會感到人生至樂。

  於是,鄭徽奮勇攻入了書城,勇猛精進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甚至在夢中也常因為背不出一句《左傳》或《禮記》而驚醒。

  阿娃忙於酬酢,因為足跡不出三曲,沒有宵禁的限制,所以每天都很晚才回來;一到家,她必定先到別院悄悄窺探一番,看到鄭徽一燈熒然,琅琅書聲,心裡自然非常安慰,但也不免憐惜,怕他累出病來,只好一再囑咐賈興,當心他的飲食起居,同時把繡春留在家裡,代替她照料別院的一切。

  「傳坐」到正月十四中午,暫時作一結束,因為上元節到了,家家戶戶要夜遊看燈。

  鄭徽卻渾然不覺,他只數著日子檢查自己的進度,只恨時間過得太快,全未想到其它;甚至阿娃的翩然到來,他都有意外之感——除了讀書、背書以外,這幾天他對於任何事物的反應,都是遲鈍的。

  「請坐,請坐!」他站起來招呼,行動有些慌張,就像突然遇見一位什麼了不起的貴賓似地。

  「你怎麼跟我客氣起來?」阿娃笑著說。

  這熟悉的笑容,使他恢復了正常的反應,想一想,自己也有些好笑,他凝視著她的臉說:「奇怪,我對你好像有點陌生!我們才多少時候沒有見面?」

  「四天。」

  「對,對,四天。從那天韋十五來過以後,我就沒有到西堂去過。」

  「我可天天看見你。不過不敢驚擾你,只在門外望一望。」

  「啊,我竟不知道。」鄭徽說:「這幾天玩得好嗎?」

  「好是好,可惜沒有你在一起。」阿娃接著又說:「這幾天你太累了,今天歇一歇,我們看燈去吧!姥姥也說,你該去散散心,這麼日日夜夜死啃著兩本書,怕弄出病來,反為不妙。」

  這幾句話,在鄭徽已感到無比的愉悅和滿足。「不要緊!」他說,「十九就要入闈,這三部書我才弄熟了一半;一看燈,怕又把心玩野了,前功盡棄。你一個人去吧!」說著拉過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

  「好!」阿娃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去看燈,在家陪你。」

  「不,不!」鄭徽極力反對,「你去玩你的,而且要痛痛快快地玩,要不然,我心裡過意不去,反而不能好好地讀書了。」

  阿娃瞭解他是出於本心的實話,柔順地依從了。但事實上她只是留在西堂——他這樣用功苦讀,她不忍丟下他一個人去享樂。

  「你們都看燈去吧!」等阿娃一走,鄭徽告訴賈興說:「一年就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金吾不禁,徹夜通行。長安的燈,真是『酥油香暖夜如蒸』,你們難得來一趟,不可不看。」

  「這裡不能沒有人侍候,我們分班去吧!」賈興說。

  「不必,不必,都去。」鄭徽一向很體恤下人,「你們辛苦了一年,難得有個自由自在的日子,我給你們錢;要喝酒什麼的,儘管自己去找痛快。」

  他開箱子取了四貫錢,叫賈興去分,每人一貫。數一數餘下的錢,已不到二十貫,不由得悚然心驚;父親給他的費用,預算著足夠維持兩年,現在看來,半年就完了,這樣揮霍未免愧對父母。

  悔之無益!他想。只巴望放榜以後,高高地中一名人所豔羨的進士,那就可再向家裡要錢了。

  這樣想著,他更是死心塌地埋首在那兩部「大經」和一部《論語》之中。三天的元宵佳節,一入黃昏,長安千門萬戶,家家懸掛著爭奇鬥巧的各式花燈,照耀得如白晝一般;坊里間,笙歌沸騰,遊人如醉,連好靜的李姥都忍不住要去逛一逛,只有——

  只有鄭徽,對於別院牆外,一部部聲韻悠揚的鼓吹,一陣陣遊人的喧闐笑語,恍如未聞。

  還有阿娃,在西堂獨對廊下的花燈,以一顆柔情萬縷的心,遙遙為別院的鄭徽作伴。

  正月十七,在國學行了「受學」的儀制,散出來時,看到朱贊;鄭徽內疚於心,避了開去。又看到韋慶度,兩人站住腳說話。

  「元宵那天,我以為你會來,在家不敢出去。」韋慶度說。

  「從那天你來過以後,今天是我第一次出門。」

  「在家苦讀?」韋慶度說,「看來是有備無患了!」

  「很難說。」鄭徽搖搖頭,「洛陽之行那一個月,沒有能好好用功,是我的一大失策。」

  「現在呢?有幾成把握?」

  「誰知道?得要試一試才好。」

  「走。」韋慶度拉著他的衣袖,「上我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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