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三七


  「好,一言為定。我的調解算是成功了。」

  多少天的宿怨,憑朱贊片言之間,煙消雲散,好倒是好,卻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韋慶度定神想了一下,忽然得了個主意,「鄭徽在我這裡,我們把他找來做個見證。」他停了一下,又解釋著說:「這不是我不信任你,好像做媒一樣,冰人該有兩個,你說是不是?」

  「你的話一點不錯。」朱贊不住點頭,「鄭徽在這裡好極了,趕快請來相見。」

  於是,韋慶度遣一名侍兒去請鄭徽出見。略事寒暄以後,朱贊將受李六之托,來作調人的經過,敘了一遍,提到要請鄭徽也參與其事,作個見證,問他的意思如何?

  李六竟如此讓步,這在鄭徽也是不容易相信的。但想到朱贊黃金結客,神通廣大,同時以他和韋慶度的交情,和深知韋慶度有一班遊俠少年可供驅策,未能輕侮,那麼他是不可能也不敢幫著李六來暗算韋慶度的。

  看透這一層,他覺得他可以做這個見證,便高高興興地答道:「我雖不識李六,而朱兄是我信得過的,自然樂於從命。」

  「好極了!」朱贊很欣賞地說:「祝三和鄭兄都很賞我的面子,十分心感。化干戈為玉帛,事情到此,就算大功告成了。幾時我再設個菲酌,不邀別人,就是祝三、鄭兄、李六和我,杯酒言歡、盡釋前嫌,豈非一大快事!」

  「只怕李六不像我這樣胸無城府。」韋慶度淡淡一笑,轉臉對鄭徽說道:「定謨,你願做見證,可要負責!萬一李六包藏禍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講話替我報仇伸冤!」

  這話說得太重,就是朱贊那樣老練的人,臉也變色了,他勉強笑道:「祝三,你這完全是杞憂,李六不敢!如果真如你所說,第一個我就饒不了他!」

  韋慶度用右手握著他那只因肩傷不能動彈的左手作為抱拳行禮,一面說道:「足見關愛,一切仰仗。」

  「言重,言重!」朱贊起身告辭,鄭徽代表韋慶度送出大門,臨別之際,重申前約,請他明天下午早些到李家歡敘,朱贊欣然答應。

  等鄭徽回到筵前,素娘和阿娃都已聽韋慶度談過這事,她倆自然都非常高興,尤其是素娘,她一直在害怕,韋慶度和李六明爭暗鬥,愈來愈烈,將有不測的禍事發生,現在李六自願求和,滿天陰霾,一掃而清,無怪乎她眉眼舒展,稱心滿意了。

  「一郎,」阿娃笑向鄭徽道,「我們倆專敬素娘一杯吧!可憐,一直是西施捧心似地,到今天才算真的有了笑容。」

  「對!」鄭徽敬過酒,又說:「素娘,趁你今天高興,我要提出個請求。」

  「一郎,你該罰!有話吩咐就是,什麼叫請求?」素娘答說。

  「你的琵琶,在我所聽過的,可算海內第一,不敢褻瀆,所以只可說是請求——而且要等你高興的時候,才能得心應手,入於化境!」

  「聽你說得這麼鄭重其事,倒嚇得我不敢下手了。」素娘說是這樣說,仍舊叫侍兒取來琵琶,除去錦袱,調好了弦,對韋慶度說道:「你何不也向阿娃提個請求?」

  「好啊!」韋慶度傻呵呵地反問:「請求什麼?」

  「用不著你請求了!」阿娃接口說:「我知道素娘的意思。」她又問素娘:「你彈個什麼?」

  「『春鶯囀』好不?」

  阿娃點點頭,回身向韋家的侍兒,低低囑咐了兩句。於是,當筵鋪下了一方紅氍毹。

  「啊!」韋慶度異常歡欣地叫道:「阿娃的舞,配上素娘的琵琶,那真是珠聯璧合。」他又問鄭徽:「『春鶯囀』也是龜茲樂吧?」

  「應該是的。」鄭徽答說:「高宗深曉音律,有一次細聽鶯聲,有所會意,命樂工白明達譜曲,題名:『春鶯囀』。白明達是龜茲人,所譜的曲子自然也是龜茲樂。」

  他們這樣談著,阿娃已卸去繡襦,另披一幅極長的輕綃,自雙肩下垂,分執兩端,款步走向紅氍毹正中,先微微屈身為禮,然後輕綃一揮,素娘五指急撚,琵琶上立即發出一串嚦嚦的清聲。

  「好!」鄭徽情不自禁地高贊一聲,「探驪得珠,一出手便是春老鶯啼的光景!」

  素娘對他的讚語,恍似未聞,靜穆的眼光,專注在阿娃身上。圓潤的樂聲和輕盈的舞姿,融而為一;鄭徽和韋慶度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他們這年春天在揚州同遊瘦西湖的記憶,粼粼碧水,依依楊柳;柳絲間三數金鶯,穿梭般既飛且唱——他們都記得,當時曾在柳下癡立了個把時辰,還不忍離去。

  忽然,樂聲漸緩,彷佛鶯啼已倦,稍作棲息,阿娃的舞姿也愈見輕柔,猶如一片春風拂過,柳浪起伏。這使鄭徽陡然想起近人的一首七絕,便依著樂曲的節奏,朗聲高唱:

  興慶池南柳未開,太真先把一枝梅。
  內人已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

  當他唱完,琵琶已近尾聲;玉盤珠定,阿娃的舞步亦倏然而止。韋慶度想鼓掌稱快,卻忘了左肩受傷,猛然抬手,牽動肩上的傷處,疼得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但嘴角的笑意仍在,弄成一副啼笑皆非的怪相。

  素娘趕緊放下琵琶,為他在肩部輕輕揉著。韋慶度痛楚消減,依然逸興遄飛地高談豪飲,素娘默默含情地在一旁把盞,卻不時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態。

  阿娃眼尖心細,知道素娘有衷曲要跟韋慶度細訴,便提議早早散席,鄭徽自然附和,韋慶度傷處未複,也有些累了,所以並不堅留。

  等鄭徽和阿娃一走,韋慶度讓侍兒扶著躺下,叫素娘坐在床前的繡墩上,陪他說話。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有的是辦法。」韋慶度不免得意:「你看,李六還不是乖乖地投降了?我早就算定,這個酒囊飯袋不敢跟我拼的!」

  「那也虧得安阿利他們這班小兄弟。倒要好好謝他一謝。」

  「用不著的。他們缺錢花了,自然會來找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