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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滿面笑容的繡春,自作主張在西堂正中設下兩把交椅,來扶阿娃坐——阿娃一半害羞,一半謙虛,堅辭不肯,拖拖拉拉地,好半天不得開交。

  對於高掇狀頭,鄭徽並不高興,但眼前掀起的這片歡樂高潮,即使是鏡花水月的虛好看,他也覺得世俗得熱鬧有趣,特別是跟阿娃一起受賀,在他又認作是永結同心的吉兆,所以並不反對,只站在一邊,含笑旁觀。

  阿娃終於被強納在座位中,鄭徽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來,侍兒們亂糟糟跪了一地,拜罷起來,鄭徽不等小珠再開口,先發了賞,每人又是一貫。

  接著,是男僕,——包括他自己的家僮也來叩賀,這一次阿娃趁早避了開去,鄭徽也只是虛應故事,但照樣發了賞。

  「姥姥來了!」有人在外面喊。鄭徽和阿娃一起出去,把她迎了進來,「一郎!」她第一句話是:「你該寫個泥金帖子回家報信,這是規矩,讓你堂上兩老也好放心。」

  「姥姥,這是不作數的私試,用不著小題大作吧?」鄭徽微笑著回答。

  「不然!」李姥正色答道:「你千里在外,哪知道家裏父母怎麼樣的惦念你?哪怕寄回去片紙隻字,做父母的看了都高興,何況是一大喜事?你別看輕了私試,我早說過:『幾場私試下來,誰能及第,誰要明年再吃一場辛苦,大致都能看得出來。』我也說過:『發出榜來,你一定在前五名裏面。』我的話一點不錯吧?」

  這一派教誨的口吻,鄭徽不能不唯唯稱是,接著,李姥又指點了他許多規矩,要拜謝主司于玄之和主持私試的朱贊,並且主張他馬上出門去拜客,才顯得恭敬盡禮。

  鄭徽心想,這話不錯,不管朱贊是不是別有用心,于玄之是不是聽人擺佈,就表面來說,他應該表示深切的謝意。早早還了這筆人情債,一無牽惹,倒也痛快。

  於是,他叫牛五備馬,寫好名帖,帶著賈興先到河東節度使府第,拜訪朱贊。

  名帖一遞進去,朱贊親自出迎,一見了面,他就長揖到地,先向鄭徽道賀。

  而鄭徽卻有如芒刺在背,不安極了。他倒是寧願朱贊跟他老實道破,這個狀元根本是假的!不願他這樣假戲真做——因為那使他覺得自己是個傀儡,而朱贊是他的幕後的牽線者。

  鄭徽深悔有此一行,但事已如此,好歹得敷衍過去。於是隨著朱贊來到退思堂,堂外粉壁高懸兩張素箋榜文,第二張第一名「鄭徽」兩字赫然在目,第一張的榜尾是韋慶度——原來一百二十五名私試,只取十名,韋慶度背榜,阿娃卻說他「高中第十名」,想來倒有些好笑。

  堂內先有十幾個人在,最初看到鄭徽,並不怎樣注意,及至朱贊一提他的名字,那些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輕呼,紛紛矚目,並且迎了上來。

  朱贊為他一一引見,然後分別歸座。自然,他是舉座的主客,酬應的中心。那時的社會還保留著東晉的風氣,以豐神俊逸、談吐雋妙,最為世人所推重,而鄭徽正是這樣的人物。敘家世、論詩文、談風物,從容周旋,談笑風生,很容易地挑起了一片歡洽熱鬧的氣氛。

  但也有兩三位座客,只是默然旁觀,那銳利的冷眼,使他感到窘迫,他覺得他們的眼中彷彿在尋求一個答案:這姓鄭的何德何能?竟能邀得朱贊的賞識,把他捧得那樣高?

  由於受不了那種無言的威脅,他捉住一個談話的空隙,翩然起身,告罪辭別。他向朱贊再次道謝,並且打聽于玄之的住處。

  「在崇德坊,恐怕不容易找。」朱贊停了一下,說:「我派人領你去。」

  「那太好了,感謝之至。」

  「鄭兄借寓鳴珂曲李姥家?」朱賀又問。

  「是的。」

  「明天我去奉看。」

  「不敢當。」鄭徽心想,照規矩應該招待他一次,以表謝意,所以接著又說:「如果朱兄不嫌我客居簡陋,明天下午,奉屈小酌,肯賞光嗎?」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朱贊欣然接受邀請。

  訂好了後約,鄭徽在朱贊所派的人引領之下,到了崇德坊于玄之的住宅,一問,于玄之不在家,鄭徽不無怏怏之感,但也沒有辦法,只好留下名帖,折回平康坊,來赴韋慶度的約。

  「嘿,定謨!」韋慶度一見他就高興地叫道:「你一舉成名了!有不少人知道我跟你交好,到我這裏來打聽你!」

  鄭徽深感意外,一場私試,而且發榜還不過半天,怎能如此引人注意,「你在說笑話吧?」他將信將疑地,「還是故意挖苦我?」

  「信不信由你!不過,我可先告訴你,以後你再想像今天以前那樣,緊閉西堂,獨享清福,一定辦不到了!」

  「怎麼?」

  「慕名來訪的人,會使你應接不暇!」

  看韋慶度的樣子,不像開玩笑,他倒要好好問一下:「會有些什麼樣的人來看我?他們的目的何在呢?」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眼看你中進士如探囊取物,前程無量,自然都想結交你這個人,將來互通聲氣,也好有個照應。」

  「那可不勝其煩了!」鄭徽爽然若失地說。

  「別人要想這樣不勝其煩,還辦不到呢!」

  韋慶度的話,已略有譏嘲的意味,再說下去,可能會誤會他矯情。意識到這一點,鄭徽不再提及此事,只說:「我們把素娘、阿娃去接來吧!」

  不一會兒,阿娃先到,正在殷殷詢問韋慶度的傷勢,素娘接踵而至;她中午已來看過韋慶度,他對她說,他已從鄭徽那裏聽到她的警告,又把如何托安阿利對李六報復的情形告訴了她。她害怕他跟李六會引起公開的決裂。彼此結下深仇,招致殺身之禍,又因為這次私試,韋慶度只取了一場,相形之下,不如鄭徽甚遠,所以心情更為灰惡。但是,在表面上她不能不強打精神,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身在平康,隨時隨地得要笑臉迎人。這話,王四娘不知道教導過她多少遍了。

  韋慶度卻並不因為自己私試的結果不太如意,而影響了興致,也沒有把李六那一箭太放在心上,素性重視友情的他,對於鄭徽的一鳴驚人,不僅止於高興,甚至竟像他自己「狀元及第」一樣,感到非常得意。席間,諧謔嬉笑,竟近於放浪形骸的程度,自然不會理會到素娘內心的憂煩。

  酒興正酣之時,秦赤兒來稟報:「有客。」

  韋慶度接過名帖一看,皺眉說道:「他跑來幹啥?不見他不好意思,見他,一聊半天,又擾人清興。」

  「誰?」鄭徽問。

  「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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