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三五


  在沒有盤算好以前,她不願多說,免得徒亂人意,所以趕緊答道:「相信,當然相信。」然後又亂以他語:「睡吧,這兩天你也辛苦了。」一面說,一面站起來替他解衣帶。

  兩人共著一個枕頭,卻仍是各想各的。鄭徽把兩天私試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說:「這篇『九衢賦』,我自己認為還得意。但那也是你的功勞。」

  「別給我亂戴高帽子!」阿娃笑道:「那與我什麼相干?」

  「是真的。昨天你不是說:『這是今年第一場瑞雪。試官說不定會拿它來做題目。』這話提醒了我,一路上我很注意長安的雪景;正好『九衢賦』這個題目,也用得上這些材料,即景生情,可能要比別人強些。」

  「這樣說,今天放榜第二名,你一點都不是僥倖的。」

  「是的,這還說得過去。如果明天放榜,名次仍舊這樣高,那就不對了。因為第二場策問:五道題,我頂多只有三道題答得還像樣子,決不可能再中第二名。」

  結果,第二天午間放榜,竟是淩駕第二名而上的「狀元」!

  當賈興策馬狂奔累得滿頭大汗來報喜時,幾乎李家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西堂,先是歡呼,然後七嘴八舌地議論,有的忙著去給李姥報信,有的說要張燈結綵,有的陳設了香案準備鄭徽叩謝天地祖先,有的悄悄在研究,昨天已經賀過喜了,今天是不是再要來一次?結論是照賀不誤,再討一份賞。

  於是那班青衣侍兒亂哄哄地擠進西堂,一面站隊排班,一面鴉飛雀噪地高喊:「一郎請上座,受賀!」

  又有人喊:「小娘子也該一起受賀!」

  滿面笑容的繡春,自作主張在西堂正中設下兩把交椅,來扶阿娃坐——阿娃一半害羞,一半謙虛,堅辭不肯,拖拖拉拉地,好半天不得開交。

  對於高掇狀頭,鄭徽並不高興,但眼前掀起的這片歡樂高潮,即使是鏡花水月的虛好看,他也覺得世俗得熱鬧有趣,特別是跟阿娃一起受賀,在他又認作是永結同心的吉兆,所以並不反對,只站在一邊,含笑旁觀。

  阿娃終於被強納在座位中,鄭徽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來,侍兒們亂糟糟跪了一地,拜罷起來,鄭徽不等小珠再開口,先發了賞,每人又是一貫。

  接著,是男僕,——包括他自己的家僮也來叩賀,這一次阿娃趁早避了開去,鄭徽也只是虛應故事,但照樣發了賞。

  「姥姥來了!」有人在外面喊。鄭徽和阿娃一起出去,把她迎了進來,「一郎!」她第一句話是:「你該寫個泥金帖子回家報信,這是規矩,讓你堂上兩老也好放心。」

  「姥姥,這是不作數的私試,用不著小題大作吧?」鄭徽微笑著回答。

  「不然!」李姥正色答道:「你千里在外,哪知道家裡父母怎麼樣的惦念你?哪怕寄回去片紙隻字,做父母的看了都高興,何況是一大喜事?你別看輕了私試,我早說過:『幾場私試下來,誰能及第,誰要明年再吃一場辛苦,大致都能看得出來。』我也說過:『發出榜來,你一定在前五名裡面。』我的話一點不錯吧?」

  這一派教誨的口吻,鄭徽不能不唯唯稱是,接著,李姥又指點了他許多規矩,要拜謝主司于玄之和主持私試的朱贊,並且主張他馬上出門去拜客,才顯得恭敬盡禮。

  鄭徽心想,這話不錯,不管朱贊是不是別有用心,于玄之是不是聽人擺佈,就表面來說,他應該表示深切的謝意。早早還了這筆人情債,一無牽惹,倒也痛快。

  於是,他叫牛五備馬,寫好名帖,帶著賈興先到河東節度使府第,拜訪朱贊。

  名帖一遞進去,朱贊親自出迎,一見了面,他就長揖到地,先向鄭徽道賀。

  而鄭徽卻有如芒刺在背,不安極了。他倒是寧願朱贊跟他老實道破,這個狀元根本是假的!不願他這樣假戲真做——因為那使他覺得自己是個傀儡,而朱贊是他的幕後的牽線者。

  鄭徽深悔有此一行,但事已如此,好歹得敷衍過去。於是隨著朱贊來到退思堂,堂外粉壁高懸兩張素箋榜文,第二張第一名「鄭徽」兩字赫然在目,第一張的榜尾是韋慶度——原來一百二十五名私試,只取十名,韋慶度背榜,阿娃卻說他「高中第十名」,想來倒有些好笑。

  堂內先有十幾個人在,最初看到鄭徽,並不怎樣注意,及至朱贊一提他的名字,那些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輕呼,紛紛矚目,並且迎了上來。

  朱贊為他一一引見,然後分別歸座。自然,他是舉座的主客,酬應的中心。那時的社會還保留著東晉的風氣,以豐神俊逸、談吐雋妙,最為世人所推重,而鄭徽正是這樣的人物。敘家世、論詩文、談風物,從容周旋,談笑風生,很容易地挑起了一片歡洽熱鬧的氣氛。

  但也有兩三位座客,只是默然旁觀,那銳利的冷眼,使他感到窘迫,他覺得他們的眼中彷佛在尋求一個答案:這姓鄭的何德何能?竟能邀得朱贊的賞識,把他捧得那樣高?

  由於受不了那種無言的威脅,他捉住一個談話的空隙,翩然起身,告罪辭別。他向朱贊再次道謝,並且打聽于玄之的住處。

  「在崇德坊,恐怕不容易找。」朱贊停了一下,說:「我派人領你去。」

  「那太好了,感謝之至。」

  「鄭兄借寓鳴珂曲李姥家?」朱賀又問。

  「是的。」

  「明天我去奉看。」

  「不敢當。」鄭徽心想,照規矩應該招待他一次,以表謝意,所以接著又說:「如果朱兄不嫌我客居簡陋,明天下午,奉屈小酌,肯賞光嗎?」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朱贊欣然接受邀請。

  訂好了後約,鄭徽在朱贊所派的人引領之下,到了崇德坊于玄之的住宅,一問,于玄之不在家,鄭徽不無怏怏之感,但也沒有辦法,只好留下名帖,折回平康坊,來赴韋慶度的約。

  「嘿,定謨!」韋慶度一見他就高興地叫道:「你一舉成名了!有不少人知道我跟你交好,到我這裡來打聽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