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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回頭再談。」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只告訴你一句話,素娘對你,仁至義盡。」

  「你這好像是在罵我不仁不義?」韋慶度爽朗的笑了。

  在笑聲中,鄭徽一時難於啟口的話,算是含含糊糊混過去了。兩人匆匆果腹,重新入闈。鄭徽先把「民生疾苦」和「稅法」兩問答好,剩下「治道」一策,重作考慮。

  不知怎麼,他又想到素娘警告之事,「李六可惡!」他不知不覺在心裏罵了一句;而李六為惡,是倚仗他叔叔李林甫的勢力,聯想到這裏,鬱憤勃發,急待一吐。

  但就在那情緒激動之際,他也沒忘了他開筆作文時業師給他的訓誨,持論要大公無私,不可夾雜個人的恩怨。怕多言賈禍而不敢批評和憤於李六對韋慶度將有所不利而攻擊李林甫,在態度上都是有偏失的。

  因此,他又冷靜下來,就事論事去細想。儒家的傳統,以天下為己任;而批評時政只不過履行這份責任的最起碼的一些工作。人,生來就有為自己的利害說話的權利,但所要說的話能夠合理動聽,能夠讓應該聽的人聽得到,就非得有人代言不可——而這個人當然是讀書人;讀書明理,有筆在手的人不替大家說話,是可恥的。

  當然,應該聽大家說話的人,也知道讀書人不能不說話,但是他們所喜歡聽的是歌功頌德的話;自己做錯了事,不但不願別人責難,還希望別人給他鼓勵,這不太可笑?

  鄭徽心想:無論如何,自己不能做可恥、可笑的事!

  於是,他心無旁騖地寫成了「治道」一策;洋洋灑灑,不下千餘言之多,自問沒有一句話不是本乎良心而發的。

  ***

  謄正交卷,天色已經薄暮。這天,他是落後了,看一看闈中,剩下的人,不足四分之一,韋慶度的座位也是空的。他收拾筆硯出闈,賈興在門口迎接,同時告訴他,阿娃已經接了來,在退思堂等著。

  一提起阿娃,他立刻湧生了許多想像,她今天穿的什麼?此刻在退思堂幹什麼?沒有他跟她在一起的一天,在家如何消遣?……

  一面想,一面以匆遽的腳步往退思堂走去。剛進院門,就聽得笑語喧闐,但他卻站住了腳,為一片華麗的燈暈所吸引了。

  他看到的是無數紅燈,懸掛在退思堂、水亭、夕佳廊的周圍。但同是紅紗宮燈,因為所掛的地位不同,出現了各擅勝場的景致,退思堂是一座方廳,四邊遊廊,以同樣的間隔距離,整整齊齊地高懸紅燈,更顯得雍容華貴;夕佳廊依山而築,紅燈掩映,參差不齊,漸高漸遠,幾點紅光沒入暮靄,令人興起一種縹緲恍惚的遊仙之思。

  但最美的是水亭的紅燈,圓圓地一圈,倒映在水中;水中也有亭子,也有亭子中盛妝的麗人,甚至也似有麗人的嬌笑。

  「一郎,你的文章作好了?」一個嬌稚的聲音在招呼他。

  轉臉一看,竟是小珠。她穿著簇新的青綾的裙子和繡襖,掛著鄭徽送她的那串瓔珞,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小東西!你怎麼也來了?」他摸著她的臉說。

  「我跟小娘子和繡春姊姊來玩。去!」她拉著他的手說:「小娘子等你好久了!」

  他牽著她的手,進了退思堂,站定一看,滿廳的人,一下找不到阿娃在哪裏!

  「那邊!」小珠指著西面角上說。

  鄭徽仍舊沒有找到,只讓小珠牽著他的手,從人叢中擠了過去。走近了,才看到阿娃的背影。她跟三曲的姊妹,圍坐在一起談笑,其中也有阿蠻。

  阿蠻面向外坐,首先看到了他,舉起豐腴的手腕,含笑招呼,然後推一推阿娃,向她示意。

  鄭徽一看這情形,知道她們倆相處得還不錯——他一直怕她們在他面前相遇,會使他左右為難,看今天這樣子,並沒有什麼;但也要應付得好,他想:阿蠻是個非常豁達而明白事理的人;他對阿娃情有獨鍾,曾坦白告訴過她,並且已獲得她的諒解,所以她決不會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任何可以使阿娃感到妒嫉的事來,這就可以放下一半心,只要好好注意阿娃的態度,加上三分小心就行了。

  他剛在這樣想,阿娃已轉臉過來,小珠很機伶,隨手搬了個繡墩過來,他挨著她一起坐下,心想應該先跟阿蠻招呼,以表示他跟她的關係比較疏遠,在禮貌上需要客氣一番。

  於是,他隨口說道:「好久不見了!」

  阿蠻一愣,然後笑道:「昨天不剛見過?大概是我弄糊塗了,昨天看到的,不是滎陽鄭一郎。」

  開口便錯,鄭徽大窘,看著那些花枝招展的女郎——包括阿娃在內,一個個掩口葫蘆,只好強笑道:「五道策問把我考得昏頭昏腦,真的弄糊塗了!阿蠻,你好嗎?」

  這一問又是多餘的,阿蠻素性敦厚,不忍再捉弄他,倒是平平靜靜地答說:「我好,你們好!」這「你們」自然也指阿娃。

  旁邊卻有人挖苦他:「笨嘴拙舌的,昨天跟嬌嬌說話的口才到哪裏去了?」

  「你不知道?狀元夫人在旁邊呀!」身後有人冷冷地接口,「閫令如山,嚇得話都說不利落了!」那正是嬌嬌的聲音。

  鄭徽一聽,大為不妙,嬌嬌出語尖酸,不知道輕重,她要一夾進來,會弄得不歡而散,趕快想辦法躲開吧!

  但阿娃卻搶在他前面開了口,「嬌嬌,」她笑著說,「我沒有惹你,你可別把我扯了進去!」

  「唷!」嬌嬌移動了兩步。側面看著鄭徽和阿娃,「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你?自己就封了狀元夫人了?」她撇著嘴說。

  阿娃也很厲害,不慌不忙地答道:「你不是說旁邊嗎?這笨嘴拙舌的人的旁邊,只有我!」

  「這一說,你真是狀元夫人了!」嬌嬌故意看一看四周,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你們大家看清了,這位就是狀元夫人!」

  這一下,就是很有涵養的阿娃,也忍不住動怒,雖然仍舊掛著微笑,但臉色很不好看。鄭徽十分不安,深怕她一發作會把局面搞得很僵,便很快地給了阿蠻一個求援的眼色。

  「嬌嬌!」阿蠻說了公道話:「昨天是鄭郎和我不好,得罪了你,不過你不該向阿娃報復。好姊妹,說說笑話怕什麼,動真的就沒有意思了。來,拉拉手!」

  這就看出三曲中人的資格、教養來了,嬌嬌還有些悻悻然;阿娃卻是笑盈盈地伸出手來,說道:「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小嬌嬌,真是又小又嬌,來吧!」她一把拉住她,「別撒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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