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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於是,他的全篇的構思,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第一段,提出「得人則治」的觀點;第二段,徵引大唐開國以來賢相的治績以支持他的觀點;第三段,用反筆進一層申論,如果小人在位,蔽欺天子,下情不能上達,上意不能下宣,政風敗壞,粉飾升平,以致閭裡之間,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則不但無以慰黎庶望治之心,而且辜負了聖明拔擢之恩;然後,產生最後一段結論:治道無他,親賢遠佞,慎選才德兼備,器度恢宏,能持大體而又敢於犯顏直諫的人來掌國柄而已。

  才思敏捷的鄭徽,不但已想好了「治道」一策的大意,甚至腹稿都有了;但下筆的時候,他卻又不免躊躇。

  所躊躇的,只因為記起了「多書賈禍」這句話。對策的第三段雖用假設的語氣,但明眼人一望而知,是在指斥李林甫;最後一段結論,正面立言而意在言外,也是指李林甫。大唐開國以來,天子都有納諫的雅量,甚至連武后亦不例外,這是國運所以隆盛的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天子如此,大臣自然也如此——可是,那是在魏征的時代,宋璟的時代,張九齡的時代,而現在是李林甫的時代。

  他知道,如果他的文字有可取之處,必將流傳出去;流傳到李林甫耳中,必將惱恨、報復。這是一場私試並無實質的利益,而多言可能賈禍,然則徒逞口舌之快,豈非太不聰明?

  但他又不甘於緘默,這樣一個可以借題發揮的好機會,硬要封住嘴不說話,有如骨鯁在喉那樣叫人感到不舒服。

  左思右想,委決不下;時已近午,他決定先去吃了飯再說。

  走到廊下,與韋慶度劈面相遇,兩人站住腳交談。彼此都關心著對方,韋慶度關心他白白耽誤了時間,五道策問怕不能如限交卷;即使趕了出來,也怕沒有從容推敲的時間,不夠精采。

  他告訴韋慶度不必擔心,經義兩策,已經完成;時務之題,亦有了腹稿,有一下午的工夫,便可交卷。但他為韋慶度所擔心的——李六將不利於他的消息,卻躊躇著不敢出口。

  「素娘跟你說些什麼?」

  韋慶度問到這上面來了,他不能不作一答覆。想了半天,覺得還是暫且不要說破的好。

  可是他的猶豫的態度,已引起了韋慶度的懷疑。

  「定謨,跟我老實說吧!」

  「回頭再談。」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只告訴你一句話,素娘對你,仁至義盡。」

  「你這好像是在罵我不仁不義?」韋慶度爽朗的笑了。

  在笑聲中,鄭徽一時難於啟口的話,算是含含糊糊混過去了。兩人匆匆果腹,重新入闈。鄭徽先把「民生疾苦」和「稅法」兩問答好,剩下「治道」一策,重作考慮。

  不知怎麼,他又想到素娘警告之事,「李六可惡!」他不知不覺在心裡罵了一句;而李六為惡,是倚仗他叔叔李林甫的勢力,聯想到這裡,郁憤勃發,急待一吐。

  但就在那情緒激動之際,他也沒忘了他開筆作文時業師給他的訓誨,持論要大公無私,不可夾雜個人的恩怨。怕多言賈禍而不敢批評和憤于李六對韋慶度將有所不利而攻擊李林甫,在態度上都是有偏失的。

  因此,他又冷靜下來,就事論事去細想。儒家的傳統,以天下為己任;而批評時政只不過履行這份責任的最起碼的一些工作。人,生來就有為自己的利害說話的權利,但所要說的話能夠合理動聽,能夠讓應該聽的人聽得到,就非得有人代言不可——而這個人當然是讀書人;讀書明理,有筆在手的人不替大家說話,是可恥的。

  當然,應該聽大家說話的人,也知道讀書人不能不說話,但是他們所喜歡聽的是歌功頌德的話;自己做錯了事,不但不願別人責難,還希望別人給他鼓勵,這不太可笑?

  鄭徽心想:無論如何,自己不能做可恥、可笑的事!

  於是,他心無旁騖地寫成了「治道」一策;洋洋灑灑,不下千餘言之多,自問沒有一句話不是本乎良心而發的。

  * * *

  謄正交卷,天色已經薄暮。這天,他是落後了,看一看闈中,剩下的人,不足四分之一,韋慶度的座位也是空的。他收拾筆硯出闈,賈興在門口迎接,同時告訴他,阿娃已經接了來,在退思堂等著。

  一提起阿娃,他立刻湧生了許多想像,她今天穿的什麼?此刻在退思堂幹什麼?沒有他跟她在一起的一天,在家如何消遣?……

  一面想,一面以匆遽的腳步往退思堂走去。剛進院門,就聽得笑語喧闐,但他卻站住了腳,為一片華麗的燈暈所吸引了。

  他看到的是無數紅燈,懸掛在退思堂、水亭、夕佳廊的周圍。但同是紅紗宮燈,因為所掛的地位不同,出現了各擅勝場的景致,退思堂是一座方廳,四邊遊廊,以同樣的間隔距離,整整齊齊地高懸紅燈,更顯得雍容華貴;夕佳廊依山而築,紅燈掩映,參差不齊,漸高漸遠,幾點紅光沒入暮靄,令人興起一種縹緲恍惚的遊仙之思。

  但最美的是水亭的紅燈,圓圓地一圈,倒映在水中;水中也有亭子,也有亭子中盛妝的麗人,甚至也似有麗人的嬌笑。

  「一郎,你的文章作好了?」一個嬌稚的聲音在招呼他。

  轉臉一看,竟是小珠。她穿著簇新的青綾的裙子和繡襖,掛著鄭徽送她的那串瓔珞,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小東西!你怎麼也來了?」他摸著她的臉說。

  「我跟小娘子和繡春姊姊來玩。去!」她拉著他的手說:「小娘子等你好久了!」

  他牽著她的手,進了退思堂,站定一看,滿廳的人,一下找不到阿娃在哪裡!

  「那邊!」小珠指著西面角上說。

  鄭徽仍舊沒有找到,只讓小珠牽著他的手,從人叢中擠了過去。走近了,才看到阿娃的背影。她跟三曲的姊妹,圍坐在一起談笑,其中也有阿蠻。

  阿蠻面向外坐,首先看到了他,舉起豐腴的手腕,含笑招呼,然後推一推阿娃,向她示意。

  鄭徽一看這情形,知道她們倆相處得還不錯——他一直怕她們在他面前相遇,會使他左右為難,看今天這樣子,並沒有什麼;但也要應付得好,他想:阿蠻是個非常豁達而明白事理的人;他對阿娃情有獨鍾,曾坦白告訴過她,並且已獲得她的諒解,所以她決不會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任何可以使阿娃感到妒嫉的事來,這就可以放下一半心,只要好好注意阿娃的態度,加上三分小心就行了。

  他剛在這樣想,阿娃已轉臉過來,小珠很機伶,隨手搬了個繡墩過來,他挨著她一起坐下,心想應該先跟阿蠻招呼,以表示他跟她的關係比較疏遠,在禮貌上需要客氣一番。

  於是,他隨口說道:「好久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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