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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你不說,我來說。」素娘揭開了真相:「我的想法跟阿娃一樣。」她指著韋慶度說:「他一直不肯拿個乾淨痛快的辦法出來,李六那裡又逼得緊;我媽不願意得罪他,可也不能不對李六有個交代。我看這樣拖著不是事,湊了三十貫錢給我媽,說是他送來的,這樣至少先可以把局面穩住,有一個月的工夫,大家再慢慢商量,一郎,你說我做錯了沒有?」

  鄭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晚上秦赤兒回來,說王四娘似乎弄不清怎麼回事似地。一番「賈斷」,兩次送錢,自然要把人搞糊塗了。

  於是,他點點頭說:「這是弄擰了,誰也沒有錯。你再說下去!」

  「我原沒有說他錯。他昨天叫人送錢來,我知道了,叫人告訴秦赤兒,把他請來,原意是讓他明白有這回事;就算我媽收了個雙份,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誰知道他大發雷霆,說我看不起他……」

  「當然是看不起我,第一你始終不相信我有辦法……」

  「你本來就沒有辦法。」素娘也搶著說,「你不是自己說連『賈斷』還都是阿娃替你想的。」

  看看第二度爭執又將發生,鄭徽有些著急,幸好,催請入闈的金鐘,及時地替他們解了圍。

  「祝三,你聽我的勸。」他說:「既然兩情相洽,一切都可以忍耐,我不知道你不滿意素娘的是什麼?我也個想聽你講理。感情就是感情,恩恩怨怨,這本賬一輩子都算不清楚,要講理就不叫感情了!你想,是不是呢?」

  「我本來也沒有什麼!」韋慶度聽他這樣說,便不肯承認對素娘有何芥蒂,「是她要跟我吵!」他也不肯承認自己有何責任。

  「好,好!」素娘願意委屈自己,敷衍情郎:「剛才是我不好,現在我不跟你吵了;你先請進去吧,我跟一郎說幾句話。」

  「你呢?」韋慶度說,「不如先回家,或者去看看阿娃;晚上一起來赴宴。」

  「讓我想一想再說。反正你不必操心了,或者回家,或者去看阿娃,我自己會安排。」

  「好吧!」韋慶度對鄭徽說:「我先入闈了。中午再見!」

  等韋慶度一走,素娘憂形于色地低聲告訴鄭徽說,她得到消息,李六居心叵測,準備不利於韋慶度。這消息還不知真假,但李六一向陰險,既然結怨,不可不防。她心裡很著急,但又知道韋慶度是寧折不彎的性格,便不敢把這消息告訴他,怕反激出變故來。

  這消息很突兀!鄭徽雖未見過李六,也不知道他如何橫行不法,但從韋慶度一向所表示的深惡痛絕的態度,以及眼前素娘的焦憂的神情來看,可以見李六是個無惡不作的傢伙。

  這樣一想,他也有些為韋慶度擔心,但為了安慰素娘,他只凝重地點了點頭,說:「你放心!祝三是我的知交,我找機會勸他,不要過於跟李六為難,能委屈就委屈一點,免得鬧出事來。」

  「對了!這就是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的用意。」停了一下,她又說:「一郎,我還有句話,你姑且先記著。如果有什麼禍水,自是由我而起;我曾向你說過,寧死不跟李六,可是現在我又不這麼想了,若是犧牲了我,可以讓十五郎脫出一場殺身大禍,就是火坑我也只好跳了!到那時候,一郎!你可要替我說句公道話,替我洗刷——我不曾負心!」

  她的清冷如冰雪的風姿,在肅穆中蘊藏著無限的哀怨,而聲音是平靜的;那樣從容就義般的勇氣,使鄭徽從心底泛起尊敬,面臨著這樣鄭重的託付,他不敢以泛泛的遊詞,作毫無作用的安慰;斂一斂衣襟,雙手籠入衣袖,拱在身前,莊容答道:「素娘,果真有那一天,我鄭徽決不埋沒你的義行!」

  「這我就放心了!」素娘的臉上,綻出微笑,令人想到春風拂過,冰河解凍的光景。

  第二遍金鐘又響了,鄭徽匆匆作別;入闈以後,領卷歸座,好久都靜不下心來——韋慶度、素娘,還有那個被韋慶度描繪得醜陋不堪的李六,如走馬燈一般,交替著出現在他的腦中。

  忽然,有一個小小的紙團,很準確地落在他的面前,抬頭一看,韋慶度已越過他的身邊,向主司座前走去,有所請示;這是故意找機會跟他通信,隨即把那紙團打開,上面寫著八個字:「時不君予!何事觀望?」

  鄭徽接受了警告,拋開雜念,定一定神思,開始研究題目。

  這第二場試是策問——正式的禮部試,第三場才是策問;第一場帖經,第二場雜文。私試不考記誦之學的帖經,所以第三場試變成第二場試——雜文及詩賦,看人的才華詞藻,策問則是考驗經濟學問;當時的開元之治,超越文景,媲美貞觀,大唐皇朝的興盛富庶,正被推展至顛峰狀態,自宮廷至士庶,無不以追求精神及物質的享受為生命的最大目的,因而陶冶性靈的詩篇,特別為時所重,名句一出,家弦戶誦。而在進士試中,亦以雜文的詩賦,為及第的關鍵,但策問畢竟是關乎國計民生的真知實學,所以真正有抱負的舉子,都願意在這一場考試中,一逞雄才。

  照例,進士試策問五道,所問的不外乎純理論的「經義」,考問史實的「征事」,批判現實政治的「時務」,或者發抒政治理想的「方略」。這天,主司于玄之所出的五道題,兩道屬於經義,三道屬於時務。鄭徽平日做學問,在經史之間,傾心於後者,對於經——「大經」的《禮記》、《春秋》、《左傳》,「中經」的《詩》、《周禮》、《儀禮》,「小經」的《易》、《尚書》、《公羊》、《谷梁》,因為與性格不相近,並無深刻的研究,所以那兩道經義題,只是敷衍成篇,並不出色。

  在時務題上,他稍微想一想,便覺得大可發揮。三道時務題,一道問「治道」,一道問「民生疾苦」,一道問「稅法」。鄭徽的父親,在常州是勤求民隱的好官,他耳濡目染,對於民生疾苦,亦有相當深入的瞭解。同時,他又生長在東南財賦之區,徭役地稅,素來熟悉;江淮出鹽,揚州則是海內第一個商業中心,所以對於鹽稅、關稅的徵收情形,也很清楚。這樣,「民生疾苦」和「稅法」兩策,在他便毫無困難了。

  困難的是「治道」一問,這題目太大了,該從何說起呢?

  他想起「徒法無以自行」這句名言,從而掌握了「得人則治」這四個字,作為立論的主旨,這個「人」,自然該是宰相。

  自貞觀以來,唐朝建立了一個傳統,相權極重,皇帝的命,不經宰相的同意,不但無效,而且無法執行。所以宰相賢能,則天下大治,這有歷史可以證明:太宗朝沒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征以及長孫無忌、諸遂良等等,不可能有貞觀之治;本朝沒有姚崇、盧懷慎、宋璟、韓休、張九齡等等,亦不可能有開元之治。

  然而自開元二十四年起,遠聲色、絕貨利,能夠極力規諫皇帝的張九齡,被李林甫與高力士排擠走了。

  鄭徽想起了韋慶度痛斥李林甫為奸臣時的憤慨,也想起了他父親前年自京師述職回常州,說起李林甫專權,在他覲見皇帝之先,威脅他報喜不報憂時的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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