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三〇


  阿娃真的拿他沒辦法了!從昨晚上悟徹了多情不如無情的道理以後,她有意要漸漸疏遠他,免得將來無法忍受那一份約略同於酒闌夢醒、曲終人散的難堪。可是現在看來,恰恰收到了相反的效用,越是疏遠他,他越是依依不去,激出更深的愛意,釀成刻骨的相思。

  這樣想著,她竟有些發愁了!

  鄭徽卻做夢也想不到,她心中會有那樣複雜的感觸。他心中只充滿了一種單純的甜美的感覺,跟阿娃在一起的光陰,即使默然相對,每一寸也都是貴重的。那紛披在鴛鴦枕上的黑亮的長髮,那頰上因壓睡得太久而生的紅暈,那情思縹緲的清眸,在他眼中,看一輩子都不會厭倦的。

  外面,隱隱有賈興和繡春在小聲交談的聲音,那可能是在探詢他的動靜,「你真該走了!」她說:「早些去,從從容容的,不很好?」

  「晚上,朱贊有宴會,你別忘了!」他說。

  「我知道。」

  「下午我打發人來接你。」他又說。

  「好的。」

  「今天很冷,你出門之前要多穿衣服。」他還在不放心地囑咐著。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阿娃大聲催促,「你請吧!」

  鄭徽終於走了。帶著賈興和楊淮,三騎馬往西而去。天已放晴,但北風刮得相當勁利,路邊的積雪不化,表面卻彷彿結成了薄冰,晶瑩發光。路中間的大青石板,被洗得乾乾淨淨,得得的馬蹄敲著,在寂靜的清晨,那聲音格外清脆可聽。

  到了河東節度使府第,下馬直入「退思堂」,到的人已經不少了。天太冷,一個個說話時都噓出一團白氣,送考的鶯鶯燕燕,比昨天少得太多;想來那些多情的舉子,也跟鄭徽一樣體恤,願意他的心上人在熱被中舒舒服服多睡一會兒。

  然而,素娘卻來了。自然,她是跟著韋慶度來的。

  「聽說你不舒服,何必又來?」鄭徽又轉臉對韋慶度說:「你不應該讓素娘送你來的。」

  「你聽聽!」韋慶度對掩著嘴唇、微微咳嗽的素娘說:「拚命攔著你,你非要來;現在定謨反埋怨我!」

  「我今天身體好得多了。」素娘對鄭徽說:「名為送考,實際上出來散散心,順便向你跟阿娃道謝,你們兩位為我這樣費心,真是感謝不盡!」

  「我也感謝不盡,」韋慶度在一旁接口,「不是你們兩位,我叫人蒙在鼓裏一輩子也不知道。」

  「你又要這樣說了!難道我做錯了?」素娘微帶怨憤地問韋慶度。

  「既然你不錯那就顯得我錯了?」

  「我不敢說你錯。不過——」

  「不過什麼?」

  「你打的什麼主意,誰也不知道!」

  「哼,我不過一個人打打主意,你竟一個人悄悄兒做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錯了嗎?十五郎,你摸良心想想。」

  「錯倒不錯,只便宜了王四娘這個老虔婆!」

  鄭徽越聽越糊塗,而且看他們倆爭得都有些動氣了,不能再持旁觀的態度,便急急插口說道:「你們小兩口別吵了!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你說還是我說?」韋慶度看著素娘問。

  「你先說好了。」素娘冷冷答道:「可要把良心擺在當中!」

  韋慶度看看周圍好像有人在看熱鬧,便拉了鄭徽一把說:「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去談。」

  於是他們在依假山而建的「夕佳廊」精舍中,找到一間無人的空屋,鄭徽等素娘坐了下來,便對面有慍色的韋慶度說:「你有話平心靜氣地說,我不相信素娘會做出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來!」

  「這樣我就不必說了!」韋慶度兩手一攤,負氣地答道:「你先有成見,我還說什麼?」

  「你不說,我來說。」素娘揭開了真相:「我的想法跟阿娃一樣。」她指著韋慶度說:「他一直不肯拿個乾淨痛快的辦法出來,李六那裏又逼得緊;我媽不願意得罪他,可也不能不對李六有個交代。我看這樣拖著不是事,湊了三十貫錢給我媽,說是他送來的,這樣至少先可以把局面穩住,有一個月的工夫,大家再慢慢商量,一郎,你說我做錯了沒有?」

  鄭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晚上秦赤兒回來,說王四娘似乎弄不清怎麼回事似地。一番「賈斷」,兩次送錢,自然要把人搞糊塗了。

  於是,他點點頭說:「這是弄擰了,誰也沒有錯。你再說下去!」

  「我原沒有說他錯。他昨天叫人送錢來,我知道了,叫人告訴秦赤兒,把他請來,原意是讓他明白有這回事;就算我媽收了個雙份,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誰知道他大發雷霆,說我看不起他……」

  「當然是看不起我,第一你始終不相信我有辦法……」

  「你本來就沒有辦法。」素娘也搶著說,「你不是自己說連『賈斷』還都是阿娃替你想的。」

  看看第二度爭執又將發生,鄭徽有些著急,幸好,催請入闈的金鐘,及時地替他們解了圍。

  「祝三,你聽我的勸。」他說:「既然兩情相洽,一切都可以忍耐,我不知道你不滿意素娘的是什麼?我也個想聽你講理。感情就是感情,恩恩怨怨,這本賬一輩子都算不清楚,要講理就不叫感情了!你想,是不是呢?」

  「我本來也沒有什麼!」韋慶度聽他這樣說,便不肯承認對素娘有何芥蒂,「是她要跟我吵!」他也不肯承認自己有何責任。

  「好,好!」素娘願意委屈自己,敷衍情郎:「剛才是我不好,現在我不跟你吵了;你先請進去吧,我跟一郎說幾句話。」

  「你呢?」韋慶度說,「不如先回家,或者去看看阿娃;晚上一起來赴宴。」

  「讓我想一想再說。反正你不必操心了,或者回家,或者去看阿娃,我自己會安排。」

  「好吧!」韋慶度對鄭徽說:「我先入闈了。中午再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