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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自己沒有吃飽,卻惦念著阿娃,不知道她在退思堂內有人照料沒有?也惦念著韋慶度,不知道他的文章作得怎樣了?

  於是他在人叢內找到了韋慶度——他跟鄭徽完全不同,十分健啖,正站在長長的食案前面,大口飲酪,大塊吃肉。

  「怎麼樣?」鄭徽低聲問:「脫稿了?」

  「哪有這麼快?有一半就算好的了!」

  「給燭以前,弄得完吧?」

  「差不多。」韋慶度問說:「你呢?」

  「初稿算是成功了。」

  韋慶度頑皮地做了個受驚的表情,「你真是下筆神速!」他說:「飯後謄一謄正,就可以出闈了?」

  「我等你。」

  「不必!」韋慶度說,「你帶著阿娃先走。我交了卷,到你那裡去。」

  「也好,我等你來吃飯。」

  飯後的時間還很充裕,鄭徽本想再細細推敲一番,把那篇賦修飾得盡善盡美;但想到這樣冷的天,讓阿娃枯守在退思堂,實在於心不忍,便只從頭看了一遍,改正了兩三個字,隨即用一筆「波佛如鐵線」的褚字謄清,交卷出闈。

  等他一回到退思堂,立刻引起一陣騷動;一個個鶯飛燕舞地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說:「可是快考試完了?」

  鄭徽根據韋慶度的話和他自己所看到的情形,老老實實答說:「還早得很,你們等著吧!」

  有個穿綠衣服的,年可十五六,一張圓圓的臉,稚氣未脫,她似乎頗不滿於鄭徽的答覆,撇著嘴說:「那麼你為什麼這麼快就出闈了呢?難道就數你是才子,文章作得快?」

  鄭徽覺得有些好笑,故意逗她說:「這有個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隨便你,愛說不說!」

  「我告訴你吧!我這麼快出闈,是因為我交了白卷。」

  穿綠衣服的碰了個釘子,羞紅著臉啐了一口,大家也都笑著散開了。

  於是,一直含笑在旁的阿娃,款步上前,從他手中接過筆硯;另一面,繡春捧來一盞熱氣騰騰的茶湯,問道:「吃過飯了?」

  「算是吃過了。」

  「聽你這話,一定沒有吃好。」阿娃憐惜地說,「又累又冷又餓,可真虧你!」

  「累倒不累,冷也不冷,就只有點餓。」鄭徽笑道:「我們回家吧!」

  「不等韋十五郎了?」

  「他說了的,讓我們先回去,回頭他出闈就到我們那裡來。」

  「那麼,」阿娃對繡春說,「你去告訴賈興,請他備馬,叫我們自己的車夫也套車。」

  鄭徽把那盞茶湯喝完,通身皆暖,十分舒服,一面把杯子交給阿娃,一面說:「我在闈裡惦記著你,不然,我還要在那篇賦上多花些工夫。」

  「你也真是!」阿娃埋怨著他:「那麼緊要的時候,還要分心。這裡又不是什麼受罪吃苦的地方,你惦記著我幹什麼?」

  鄭徽只是癡癡地笑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娃;這片刻的小別,倒像分隔了幾年,有滿腔積愫要傾訴似地。

  「你怎麼了?」阿娃嬌嗔地,卻又似笑非笑地,「大家都看著呢!多不好意思!」

  鄭徽抬眼一看,果然那些粉白黛綠的平康女子,正指指點點地望著他。其中有個體態豐腴的麗人,卻是垂眼端坐,手裡有件女紅在做;側面看去,好生面善,細一看,才發現是阿蠻。

  鄭徽直覺地朝她那個方向走去,剛移動腳步,陡然警覺:阿娃也在這裡!如果跟阿蠻招呼,怕她會不高興;不招呼呢,又覺得對不起阿蠻——曾有一宵共枕的緣分,居然見了面不理,還是個人?

  他很快地想到了一個情理兼顧的辦法,中途折回,來到阿娃面前,說:「你來!我們到那面去看看。」

  「你給我安安靜靜坐著!」正在收拾筆硯、稿卷的阿娃,頭都沒有抬,只低聲地命令,「越是有人,你越要張狂!」她又不滿地加了一句。

  「我找你一塊兒去看阿蠻。」他陪笑著說。

  她看了他一眼,眼珠靈活地轉了一下,這一次的聲音是平靜的:「你一個人去吧,說幾句話就回來。你該早點回家休息。」

  他不知道她這些話的後面,隱藏著什麼意思?但並無慍色,那是他確實看清了的,因此放心大膽地轉身而去。

  走到阿蠻面前,他才看出她在刺繡一條裙腰。她沒有發覺有人在她面前,依然專心致志地工作著,低著頭,在漆黑的頭髮和墨綠的衣領之間,露出一段雪白的後頸,潔白柔膩如羊脂玉,鄭徽真想伸手摸一摸,或者觸鼻聞一聞,而終怕過於唐突,不敢有所動作。

  旁邊又有人說話,是那個在鄭徽那裡碰了一鼻子灰的綠衣少女。

  「嘿!」她冷不防地高聲一叫,「新科狀元來了。」

  阿蠻猛然抬頭,用手拍著胸脯說:「嚇我一跳!」受驚的眼光落在鄭徽身上,變得溫柔了:「原來是你!」她笑著說,「你一向很得意。」

  「哪有什麼得意的事!」鄭徽說:「你近來好?」

  「好是好,就是你不來看我。」她半真半假地回答。

  鄭徽有些發窘,「現在不是看到了嗎?」他挨著她坐下,又說:「我雖然沒有到你那裡,其實心裡常想到你。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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