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一三


  「用不到半年,進士放榜;那時候我再跟家裡要錢,我父親一定很樂意給我的。」鄭徽極有信心地說。

  「到那時候,錢沒有用處了!」

  「何以呢?」

  「你想,」她垂著眼說,「你中了進士,一定出去做官,遲早還是個『散』字。」

  「哪有這話?不管我外放到什麼地方,都得帶著你走。」

  「你說說容易……」她的聲音慢慢低下來。

  「我看不出有為難的地方。」

  「我媽不肯放我走的。」

  「那還是一個錢字。」他夷然下以為意地,「十斛量珠來聘你還不行嗎?」

  阿娃的長長的睫毛眨動著,紅色的光暈照出她的淡淡的憂鬱,格外有種深沉的美,越發惹人憐愛。

  「唉!」好久,她歎了一口氣說:「如果是我親身的母親就好了!」

  鄭徽微感愕然,「姥姥是你的假母?」他問。

  「嗯。」她說:「在平康坊,差不多都是這樣。如果是自己親生的女兒,誰肯讓她們落到這些地方?」

  鄭徽沉默著,想不出話來安慰她。

  「不過話說回來,姥姥也很喜歡我的。」

  「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這個——」他問,「就因為她喜歡你,才不肯放你,讓你在平康坊待一輩子?」

  「一郎,你不要這樣說。姥姥也很可憐,我盼望我將來不要像她那樣。」

  鄭徽在江南,也是經常出入勾欄的濁世公子,對於娼家的生活,相當熟悉,她們在表面上珠圍翠繞,錦衣玉食,其實只是用脂粉強自遮蓋了淚痕而已;因為她們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婦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一方面為禮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為金錢所束縛——不贖身便永無自由,也永無希望嫁作為社會所最看重的讀書人的正室。她們只是像一隻金絲雀樣可以被人買賣、贈送,關在籠子裡作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條出路——作假母老死于勾欄,為土豪和藩鎮的裨將,或州縣捕盜賊的官吏納作外室,還有就是遁入空門做道士或尼姑。

  這些情形,鄭徽只是自然而然地聽到,他從未主動地去打聽過,因為他認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在及時行樂,何必去打聽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徒增傷感。

  但現在對阿娃不同了,他直覺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關的,他要分享她的快樂,也心甘情願地準備分擔她的悲傷,而且,希望能有辦法消除她的悲傷。

  於是,他說:「阿娃,我不願惹你傷心,但如你覺得心裡的苦楚,說出來以後比較舒服些,那麼你就說吧!」

  阿娃深深地點一點頭,投以領會和感激的一瞥;然後站起身來,用銅鋏剪去燭花,拿起坐在蒸籠上的銅壺,替他斟了一滿杯熱茶。這是準備長談的樣子。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意態瀟閑,那雙靈活的眸子,此時澄靜如一泓秋水;嬌憨的神情已不復再見,卻閃現著深沉的智慧的光采,彷佛曾飽經憂患,而那些憂患又已化為她的生命的潛力,予人以一種十分可信的感覺。

  深有所思的鄭徽,開始明白,為什麼「儀態萬方」這句話,是對女人的最高的稱讚?因為她有多樣的魅力,無時無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鮮的。

  「如果你還不倦,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你講吧!」他欣然回答,「你已經叫我忘倦了。」

  阿娃所講的故事,屬於平康坊的一段歷史。三十年前,三曲間的翹楚,名為晉娘,她來自大唐皇朝發祥之地的太原,在南曲四年,積聚了上萬貫的私蓄,最後擇人而事,成了崔駙馬的外室,不到一年就懷了孕。

  崔駙馬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用情很專,這就是晉娘選中了他的原因。但是她不知道,崔駙馬所尚的安陽公主,妒而且悍:當她快足月臨盆時,安陽公主發現了崔駙馬的秘密,帶領一批婢僕,搗毀了她的住處,並且給了她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極大淩辱。

  這還不算,狠毒的安陽公主用一輛遮得十分嚴密的犢車,把她帶回公主府,幽禁起來——在黑屋子中的晉娘知道,她跟她的胎兒,大小兩條命都保不住了。

  然而情勢終於有了轉機——後來才知道,那是崔駙馬向安陽公主下跪乞求的結果——公主府的職事向她說,她可以在那裡等產,但分娩以後,如果不願離開長安,就必須出家;不肯出家,就不准留在長安。

  自以為必死的晉娘,一心想了斷塵緣,懺悔宿業,便選擇了遁入空門的那條路。

  她生了個男孩,只聽得啼聲洪亮,卻從未見過——一生下就讓人抱走了。十天以後,她被送到太平觀成為女冠;當然,她的萬貫私蓄,也就下落不明了。

  太平觀在城南大業坊,是高宗儀鳳年間,專為便於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拒絕吐蕃和親而設置的。觀中清規極嚴,晉娘在那裡安安靜靜地度過五年的清閒歲月。

  五年的時間不算長,但已足夠彌補心頭的創傷。於是,三十歲的晉娘,對著春花秋月,便忽忽若有所失了。

  大業坊之北是安善坊,盡一坊之地辟作「教弩場」,每逢較射的日期,軍容極壯的「威遠軍」在這裡出操,吸引了極多的遊客;但太平觀的嚴厲的觀主,卻不准那裡的女道士去參觀,她們只能從牆外得得的馬啼聲中,去想像騎在馬上的人的雄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