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
|
鄭徽終於如願以償了。雖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將有此表示,但此刻親耳聽到她這樣親切地說,心頭仍禁不住湧現陣陣狂喜,「謝謝姥姥!」他這樣說了以後,又轉臉看著阿娃,卻只是笑著,一句話都沒有。 「不過,」李姥又說,「別院的屋子仍舊留著,做一郎的書房。」 「一郎,聽到沒有?」阿娃嬌羞地笑道:「你在我這裡,要守我的規矩,若是不守規矩,我攆你到書房去睡。」 「一定守你的規矩。但你得先說說,你有些什麼規矩?」 「第一,不准喝醉酒!」 「這好辦。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來,不讓我喝就是了。」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將來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別跟我耍賴。」 「不會,不會。」鄭徽催問道:「第二呢?」 「第二,你得用功讀書。」 這個規矩,鄭徽卻不願作任何表示,恃才傲物的他,覺得阿娃來干涉他用功讀書,是件可笑的事;當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這番好意雖不便拒絕,卻也難以接受,便作了個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幫著她女兒說話:「不管你是世家子弟,還是滿腹經綸,如果榜上無名,什麼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換了種異常感慨的聲調又說:「生死榮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經歷得多了,照我看,讀書人最難堪的事,恐怕就是『打毷氉』了。」 鄭徽愕然不解,「請問姥姥,」他說,「什麼叫『打毷氉』?」 「『打毷氉』你都不懂?」 於是李姥為他解釋。進士考試,每年照例在二月間放榜,新科進士謁宰相、拜主考,雁塔題名,曲江大會,貴族世家爭著置酒相邀,幾乎宴無虛夕,像這樣總要熱鬧個兩三個月,等新科進士離開長安才了事。其間種種應酬場合,也邀請落第的舉子參加,雖不及第,卻可醉飽,稱為『打毷氉』——對失意者的杯酒相勞,原有極濃的人情味在內;但身歷其境的,眼看別人飛黃騰達,到處受人歡迎恭維,而自己卻愁著回到家鄉,不知用什麼態度去應接父母親友的失望的眼光?這種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 鄭徽明白是明白了,卻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聲地說:「你儘管請放心,試期不遠,等我中個進士你看看!」 「但願如此,我們也叨你的光。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女倆一齊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幹了,照著杯說:「姥姥,謝謝你這杯酒——這杯酒,等明年二月,禮部放榜,我再回敬。」 「唷!」阿娃刮著臉羞他:「聽你這口氣,新科進士倒好像是你衣袋裡的什麼東西,拿出來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認真地說,「我們打個什麼賭。」 「信,信!」阿娃原是開開玩笑的,決不能跟他認真,便這樣哄孩子似地附和著他。 「真的,隨便你賭什麼,我都敢!」他還是有些意有未懌的樣子。 「為什麼要跟你打賭?我賭贏了,於我有什麼好處?」 聽到她這樣說,鄭徽才又高興了,殷殷地勸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幾杯酒,漸有倦意;鄭徽也還需要安頓住處,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饌,賈興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進來。阿娃指揮著繡春和另外兩名侍兒,替他鋪床迭被,安設筆硯;鄭徽有心炫耀,把箱子裡幾件珍貴的古玩,也都取了出來,錯錯落落地陳設在幾案書架之間,為那綺麗的溫柔鄉點染出若干古雅的氣氛。 這樣忙了一個更次才妥貼,阿娃有些累了,倚坐著一個繡墩休息,但仍不住張目四顧,表現出相當滿意的神氣。 善解人意的繡春,替他們準備了茶湯果盤,又重新換上一對紅燭,才微笑著走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聽見西堂的門被關上的聲音——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側廂的臥室中去了。 「阿娃!」鄭徽微顯茫然地說:「我好像在夢裡!」 她嫣然一笑,「但願是個不醒的夢。」 「『與子同夢』如何?」他指著那對絳蠟說:「這是我們的花燭。」 「花燭?」她眉尖微蹙,作了個苦笑,「我們這種人家,哪有點花燭的福氣?」 鄭徽半晌不語,然後歎口氣:「唉,有時候門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感歎地說:「世界上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像你,生在這樣的門第,還覺得不滿足,那也太難了。」 他走過去挨著她坐在一起,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說:「我的不滿足,只是為了你……」 「你不要說下去了!」她打斷他的話,「我們且先顧眼前。」 「眼前就是你跟我,你跟我在西堂之中,紅燭之下。」 「讓我好好看看你!」她雙手捧著他的臉凝視著。 他從未讓任何人這樣捧著臉像賞鑒一件珍玩似地細看,所以相當地窘;然而更多的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新奇有趣,她那雙深情漸露的眼,他相信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郎,」她忽然抱住他的肩,用她的臉貼著他的臉,微喘著氣說,「我們至少有半年的日子。」 「不止!」 「不止?」她放開手,問他:「你好像還有第二步的打算?」 「當然。」他停了一下說:「你母親把錢看得很重,這我已聽別人說過,而且自己也看出來了;我想,我那點錢,換得我們倆半年在一起的日子,應該是夠了。是不是?」 阿娃點點頭,「半年以後呢?」她問。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