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一四


  鄭徽在江南,也是經常出入勾欄的濁世公子,對於娼家的生活,相當熟悉,她們在表面上珠圍翠繞,錦衣玉食,其實只是用脂粉強自遮蓋了淚痕而已;因為她們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婦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一方面為禮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為金錢所束縛——不贖身便永無自由,也永無希望嫁作為社會所最看重的讀書人的正室。她們只是像一隻金絲雀樣可以被人買賣、贈送,關在籠子裏作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條出路——作假母老死於勾欄,為土豪和藩鎮的裨將,或州縣捕盜賊的官吏納作外室,還有就是遁入空門做道士或尼姑。

  這些情形,鄭徽只是自然而然地聽到,他從未主動地去打聽過,因為他認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在及時行樂,何必去打聽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徒增傷感。

  但現在對阿娃不同了,他直覺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關的,他要分享她的快樂,也心甘情願地準備分擔她的悲傷,而且,希望能有辦法消除她的悲傷。

  於是,他說:「阿娃,我不願惹你傷心,但如你覺得心裏的苦楚,說出來以後比較舒服些,那麼你就說吧!」

  阿娃深深地點一點頭,投以領會和感激的一瞥;然後站起身來,用銅鋏剪去燭花,拿起坐在蒸籠上的銅壺,替他斟了一滿杯熱茶。這是準備長談的樣子。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意態瀟閒,那雙靈活的眸子,此時澄靜如一泓秋水;嬌憨的神情已不復再見,卻閃現著深沉的智慧的光采,彷彿曾飽經憂患,而那些憂患又已化為她的生命的潛力,予人以一種十分可信的感覺。

  深有所思的鄭徽,開始明白,為什麼「儀態萬方」這句話,是對女人的最高的稱讚?因為她有多樣的魅力,無時無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鮮的。

  「如果你還不倦,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你講吧!」他欣然回答,「你已經叫我忘倦了。」

  阿娃所講的故事,屬於平康坊的一段歷史。三十年前,三曲間的翹楚,名為晉娘,她來自大唐皇朝發祥之地的太原,在南曲四年,積聚了上萬貫的私蓄,最後擇人而事,成了崔駙馬的外室,不到一年就懷了孕。

  崔駙馬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用情很專,這就是晉娘選中了他的原因。但是她不知道,崔駙馬所尚的安陽公主,妒而且悍:當她快足月臨盆時,安陽公主發現了崔駙馬的秘密,帶領一批婢僕,搗毀了她的住處,並且給了她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極大凌辱。

  這還不算,狠毒的安陽公主用一輛遮得十分嚴密的犢車,把她帶回公主府,幽禁起來——在黑屋子中的晉娘知道,她跟她的胎兒,大小兩條命都保不住了。

  然而情勢終於有了轉機——後來才知道,那是崔駙馬向安陽公主下跪乞求的結果——公主府的職事向她說,她可以在那裏等產,但分娩以後,如果不願離開長安,就必須出家;不肯出家,就不准留在長安。

  自以為必死的晉娘,一心想了斷塵緣,懺悔宿業,便選擇了遁入空門的那條路。

  她生了個男孩,只聽得啼聲洪亮,卻從未見過——一生下就讓人抱走了。十天以後,她被送到太平觀成為女冠;當然,她的萬貫私蓄,也就下落不明了。

  太平觀在城南大業坊,是高宗儀鳳年間,專為便於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拒絕吐蕃和親而設置的。觀中清規極嚴,晉娘在那裏安安靜靜地度過五年的清閒歲月。

  五年的時間不算長,但已足夠彌補心頭的創傷。於是,三十歲的晉娘,對著春花秋月,便忽忽若有所失了。

  大業坊之北是安善坊,盡一坊之地闢作「教弩場」,每逢較射的日期,軍容極壯的「威遠軍」在這裏出操,吸引了極多的遊客;但太平觀的嚴厲的觀主,卻不准那裏的女道士去參觀,她們只能從牆外得得的馬啼聲中,去想像騎在馬上的人的雄姿。

  晉娘對於觀主的禁令,漸漸有了反感;終於有一天,她不顧一切地偷偷出觀,站在教弩場旁邊的人叢中,把那些甲冑鮮明的威遠軍,以及也來看威遠軍出操的,輕裘駑馬的王孫公子看了個飽。

  當天,觀主就得了消息,大大地訓斥了她一頓;可是到了下一次較射之期,她又出現在教弩場了。

  這樣有三個月之久,不管觀主給她任何懲罰,都不能讓她改過;同時這三個月中,不斷有男人為她所吸引,到太平觀來窺探滋擾,影響了其他女冠的靜修。

  一天薄暮,有個喝醉了酒的男人,闖入齋寮大鬧,結果由晉娘想辦法把他安撫了下來。觀主看到這情形,知道非作斷然的處置不可了。

  她的處置很明達,勸晉娘還俗,回到紅塵紫陌之中。晉娘接受了她的勸告。

  於是,平康坊南曲,重見晉娘的艷幟。她與一般賣身的不同,「借地安營」保留著進退的自由;等手頭有了些積聚,隨即買了兩個女孩子自立門戶。

  三曲之中,龍蛇混雜,流品不一,地痞流氓經常騷擾生事,還有一般沒出息的子弟,終朝鑽頭覓縫,希望成為娼家豢養的面首,稱為「廟客」;要應付這樣複雜的環境,做「假母」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得有撒潑耍賴,不輕易遷就姑息的一套本事——平康坊的假母,俗稱「爆炭」,就是這個道理。其次,得找一個靠山,以虎而冠者的公門中人最適宜。

  晉娘初為假母,不甚重視這個傳統,她不怕事,但願意講理;她也還年輕,打算著自由自在地過幾年瀟瀟灑灑的日子,不肯讓人霸佔住了她的身體。

  這自然行不通,想霸佔她的人很不少,尤其是一個姓郭的,志在必得。這人是京兆府的戶曹參軍,專管街坊地面;在三曲娼家,是個必須買賬的人物。

  不睬他的只有晉娘。於是生出許多煩惱,那姓郭的唆使三曲的無賴,不斷給她騷擾,想壓迫她就範;但他所收到的是相反的效果,越是那樣,晉娘的反感越深。

  姓郭的決定放棄了她,但要找機會毀了她——不是這樣,他的威信就要掃地,如果那些「爆炭」們一個個都學晉娘的樣,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就不必再到平康坊來了。

  終於,姓郭的找到了機會。一個金吾衛的執戟郎和一個太子衛率府的校尉,在晉娘家因爭風相砍,出了命案;姓郭的利用職權,把她牽涉入內,再勾結法曹,鍛煉成獄,所判的罪是:笞八十,流五百里。

  在流放到河朔的期間,沉重的勞役,很快剝奪了她的剩餘的青春。其後她嫁了個年長她二十歲的商人,不到兩年就守了寡。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她迅速地衰老,四十歲時,已差不多滿頭白髮。但她從崎嶇的世路中,學到了冷靜和堅忍——生理衰老而心理強韌。一身兼備了不調和的兩極端。

  流放滿了十年,遇赦放歸,她又回到了長安。這時她手頭有些錢——是她丈夫留給她的,如果她願意安度餘年,那筆錢生養死葬都夠了,可是,她並不這樣想,她始終未能忘情於平康坊。

  她從平康坊崛起,又在平康坊挫敗,現在老無所歸,只有重新在平康坊打天下,才能讓她忘卻挫敗的屈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這個打算,由於遇到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而使她堅定不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