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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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娘對於觀主的禁令,漸漸有了反感;終於有一天,她不顧一切地偷偷出觀,站在教弩場旁邊的人叢中,把那些甲冑鮮明的威遠軍,以及也來看威遠軍出操的,輕裘駑馬的王孫公子看了個飽。 當天,觀主就得了消息,大大地訓斥了她一頓;可是到了下一次較射之期,她又出現在教弩場了。 這樣有三個月之久,不管觀主給她任何懲罰,都不能讓她改過;同時這三個月中,不斷有男人為她所吸引,到太平觀來窺探滋擾,影響了其它女冠的靜修。 一天薄暮,有個喝醉了酒的男人,闖入齋寮大鬧,結果由晉娘想辦法把他安撫了下來。觀主看到這情形,知道非作斷然的處置不可了。 她的處置很明達,勸晉娘還俗,回到紅塵紫陌之中。晉娘接受了她的勸告。 於是,平康坊南曲,重見晉娘的豔幟。她與一般賣身的不同,「借地安營」保留著進退的自由;等手頭有了些積聚,隨即買了兩個女孩子自立門戶。 三曲之中,龍蛇混雜,流品不一,地痞流氓經常騷擾生事,還有一般沒出息的子弟,終朝鑽頭覓縫,希望成為娼家豢養的面首,稱為「廟客」;要應付這樣複雜的環境,做「假母」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得有撒潑耍賴,不輕易遷就姑息的一套本事——平康坊的假母,俗稱「爆炭」,就是這個道理。其次,得找一個靠山,以虎而冠者的公門中人最適宜。 晉娘初為假母,不甚重視這個傳統,她不怕事,但願意講理;她也還年輕,打算著自由自在地過幾年瀟瀟灑灑的日子,不肯讓人霸佔住了她的身體。 這自然行不通,想霸佔她的人很不少,尤其是一個姓郭的,志在必得。這人是京兆府的戶曹參軍,專管街坊地面;在三曲娼家,是個必須買帳的人物。 不睬他的只有晉娘。於是生出許多煩惱,那姓郭的唆使三曲的無賴,不斷給她騷擾,想壓迫她就範;但他所收到的是相反的效果,越是那樣,晉娘的反感越深。 姓郭的決定放棄了她,但要找機會毀了她——不是這樣,他的威信就要掃地,如果那些「爆炭」們一個個都學晉娘的樣,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就不必再到平康坊來了。 終於,姓郭的找到了機會。一個金吾衛的執戟郎和一個太子衛率府的校尉,在晉娘家因爭風相砍,出了命案;姓郭的利用職權,把她牽涉入內,再勾結法曹,鍛煉成獄,所判的罪是:笞八十,流五百里。 在流放到河朔的期間,沉重的勞役,很快剝奪了她的剩餘的青春。其後她嫁了個年長她二十歲的商人,不到兩年就守了寡。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她迅速地衰老,四十歲時,已差不多滿頭白髮。但她從崎嶇的世路中,學到了冷靜和堅忍——生理衰老而心理強韌。一身兼備了不調和的兩極端。 流放滿了十年,遇赦放歸,她又回到了長安。這時她手頭有些錢——是她丈夫留給她的,如果她願意安度餘年,那筆錢生養死葬都夠了,可是,她並不這樣想,她始終未能忘情于平康坊。 她從平康坊崛起,又在平康坊挫敗,現在老無所歸,只有重新在平康坊打天下,才能讓她忘卻挫敗的屈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這個打算,由於遇到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而使她堅定不移了。 阿娃講到這裡,一直在凝神細聽的鄭徽,開始插了一句嘴:「那個女孩子就是你?」 「嗯。」阿娃點一點頭。講得累了,趁這停頓的片刻,喝口茶休息一會兒。 鄭徽回想著她的話,卻有無限的感慨。怪不得李姥——當年的晉娘,看來如此冷酷精明,那是飽經憂患的結果。她一生聽憑命運的擺佈:做人的妾媵、出家、為假母,一個老大自傷的娼女所能走的路,她都走過了;而她還有別人所沒有遭遇過的冤獄,以及生子不得相見的人倫慘變。這樣一個人,沒有死,沒有瘋,還能堅強地活下去,實在是了不起的! 這樣想著,對李姥的瞭解,有了結論。然後把思緒又拉回到他更關切的地方,溫柔地對阿娃說:「你再往下講,我聽著呢!」 「談到我自己,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說起了!」她不自然地微笑著,愈見感傷。 「你是哪裡人?」 「山西,汾州。」她說:「從小沒有父母,跟著叔叔、嬸母住。嬸母不賢慧,叫一個無賴拐跑了。有人說,在長安平康坊見過我嬸母;叔叔就帶著我到長安來找。」 「找到了沒有?」 她搖搖頭:「如果找到了,我就不會在這裡。」 「怎麼?」 「那是八年前的事,一找找了兩個月,『長安居、大不易』,住在東市旅館裡。眼看盤纏花完,要流落在長安了,我叔叔還是不死心,每天帶著我在平康坊大街小巷,走來走去;走累了,隨便在人家門口坐下,吃兩個隨身所帶的冷饃,就算一餐。一天中午,正坐在一家人家的臺階上吃饃,聽見有女人的聲音說:『這麼硬的饃幹啃怎麼行?來,你們進來,我給點湯你們喝。』抬頭一看,是個頭白如銀的……」 「這不用說,是姥姥?」鄭徽打斷她的話問。 「對了。當時姥姥把我們領了進去,好好請我們吃了頓飯。吃完,她問我叔叔,說是常看見我們在平康坊徘徊,是為了什麼?叔叔說了實話,姥姥又問我嬸母的模樣,問清了以後,她想了半天,斷言平康坊沒有這個人,叫我叔叔不要枉費工夫去找了!」 「你叔叔怎麼說?還是不死心?」 「不死心又怎麼辦?我叔叔淌著眼淚說,現在進退兩難,想回去連盤纏都沒有,自己做事太鹵莽,懊悔已經嫌遲。姥姥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姑且說出來大家商量!』這個主意是什麼,你可以猜想得到的。」 「嗯!」鄭徽點點頭:「你說你的!」 「姥姥說:『你現在光身一個人,帶著個半大不小的侄女兒,也是個累;我又無兒無女,不如讓我認她作個女兒。我送你幾貫錢,除了盤纏,回家還可以做個小買賣,你看怎麼樣?』我叔叔遲疑著不知道怎麼辦?我就開口說:『叔叔,這個主意好,你答應了吧!』」 「是你自己願意的?」鄭徽驚奇地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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