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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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郎行幾?」 「我居長。」 「那該稱你一郎。」她接著又問:「一郎從江南來?」 「我生長在江南。」 「江南女兒,柔情如水,恐怕像我們這種在風沙堆裏長大的人,一郎——你看不上眼吧?」 「不,不!」他極力否認,「我在江南所看到的,多是庸脂俗粉;現在……」他緊皺著眉,因為找不到一句適當的話來表達他的意念而感到苦惱,「我該怎麼說呢?總之——可以這樣說:這一次到長安來,即使下第,在我已覺得不虛此行!」 「為什麼?」她的又黑又長的睫毛眨著,雖曉得她是明知故問,但那份嬌憨的神情,別有一種魅力,能使人覺得她確是不明白,並且樂於忠實地回答她的問題。 「只因為我見到了天下無雙的阿娃!」他微顯激動地說。 她笑了。漆黑的眼中,流轉著愉悅的光輝,滿足而又謙虛;極整齊的兩排牙齒,像貝殼樣白而且亮;嘴角因笑容而出現的兩條弧線,是任何畫師所想像不到的。因此,鄭徽又目眩神移了! 李姥咳嗽一聲,等他定一定神,才說:「一郎,請那面坐!」 鄭徽這才發現,客廳西側,已陳設了豐盛的酒果。李姥請他上座,他一再遜謝,終於還是李姥自己居了首座;他跟李娃接席,坐得近了,馥郁的香味更濃了,但是他不知道她的香味來自何處?頭髮上的,還是衣袖中的,或者她的肌膚天生就有香味? 席中,李娃代表她母親做主人,擄起衣袖,伸出柔膩的手腕替鄭徽斟茶;她所戴的金條脫略微嫌大了些,不斷啷噹地碰擊著銅壺,聲音非常好聽。 「嘗嘗這個!」她舀了一匙蜜餞乾棗給他,「是我自己做的。」 鄭徽不太喜歡甜食,但聽說是她做的,便把它都吃完了,而且覺得確有與眾不同的滋味。 「你們在江南喝什麼茶?」她問。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洞庭山和杭州來的。有時也喝川茶。」 「天下川茶第一,這是劍南的『蒙頂石花』,你喝得慣嗎?」 「原來叫『蒙頂石花』。我在家喝過,只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那麼這種酒,你該叫得出名字!」李姥接著他的話說,然後做個手勢,命侍兒斟酒。 「慢一點!」李娃笑道:「只准你聞,不准你看。一郎,你把眼睛閉上!」 鄭徽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只聽命而行,把雙眼緊緊閉著。 於是,他聽到斟酒的聲音。然後他發現一隻柔軟溫暖的手遮在他的眼睛上;一陣酒香送入鼻孔,同時聽見李娃告訴他:「你聞一聞這酒,叫什麼名字?要說對了,才准你喝!」 鄭徽只覺得這酒味是在什麼地方聞到過的,急切間卻想不起叫什麼名字?他也不忙著去想——李娃就在他身後,她幾乎就像是把他的頭摟在她的懷中,隔著衣衫他仍能感受到她的肉體的溫馨,而她的身上的香味更濃了,濃得他聞不見酒味! 這是奇妙的一刻,他希望這一刻盡量延長! 「拿近些,得仔細聞一聞才聞得出來。」他說。 於是酒盞的邊緣,接觸到他的鼻子。而他的興趣在她的手,聞了她的手,偏著頭又聞她的手腕。 一陣吃吃匿笑的聲音。是那些侍兒在笑。 「別使壞!」李娃輕聲警告他。 他怕把她惹惱了,也想到有李姥在旁邊,便不敢太過分。收斂心神,真的好好去聞那酒味。 只要注意力一集中,聞到那酒味,連他自己也笑了——經常在家喝的酒,竟會半天都分辨不出來。 「我知道了。」 「說!」 「這還需要說嗎?」 「放開手吧!」李姥笑道:「如果一郎這種酒都不知道,怎麼能叫人相信他是滎陽鄭家?」 李娃把手放開了,一看那酒的顏色,果然是他們滎陽的名產——土窟春。鄭徽已從李姥的話中,聽出深意,這試著叫他辨酒,不僅是情趣深厚的戲謔,也是變相的一種考驗,要證明他是不是真的「五姓望族」之一的滎陽鄭家?他也想到初見李姥時,她的冷淡的神情,以及其後知道他跟韋慶度交好和看到了他的僕從才假以詞色的情形。這說明了李家對他的身份是存著懷疑的;因此他特意把「土窟春」的釀造方法,以及它的特點,細細地講了一遍,藉以表示他是地地道道的滎陽人。 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談的人有所發揮,聽的人也深感興趣,使得席間的氣氛,更顯得親切自然了。 歡樂使人忘卻時間,忽然,平康坊菩提寺的暮鼓響了,抬頭看看窗外,天色已快暗了下來。 「一郎耽擱在什麼地方?」李姥問他。 他稍微想了一下,不肯說實話,「喔,」他答道,「在延平門外五里,一位朋友家。」延平門是西城三個城門中南面的一個,離平康坊相當遠,鄭徽希望姥姥會想到路遠回去不便,把他留了下來。 可是他失望了。「請快回去吧!」李姥說:「宵禁要開始了,犯禁不好!」 鄭徽無論如何捨不得回去,假作失驚似的說道:「啊呀,想不到這麼晚了,路太遠,一定趕不到家;我在城裏又沒有親戚,這,怎麼辦呢?」 「不要緊,不要緊!」阿娃安慰他說:「反正你要過來了,今天晚上就住在這裏,也不礙事。」 他心裏很高興,但這需要李姥同意才行;因此,他不斷地在偷窺她的眼色——如果李姥真的毫無鬆口的意思,那也只好他自己知趣,搶先告辭,在面子上還比較好看些。 「媽!」阿娃撒嬌地推一推李姥:「到底怎麼樣?你說一句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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