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來了幾天了。」

  「預備在長安久住?」

  「也不一定。等明年進士放榜以後,再作打算。」他又重申前請:「如果姥姥這裡有多餘的房子,我極願意租了來住。租金多少,只聽姥姥吩咐好了。」

  「只怕房子不好,你要不嫌棄,儘管搬了過來。房租可是決不敢收。」

  「沒有這個道理,一定要請姥姥吩咐一個數目。」

  「不必,不必!」李姥搖著枯乾的雙手,「你明天先搬了來再說。」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我先向姥姥道謝。」他準備離座作揖。

  「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她一把拉住他說,「太客氣倒反生分了。」

  就這時,隱隱有環珮之聲傳來,鄭徽方在側耳細聽,李姥笑道:「我女兒來了。年輕不懂事。也不會什麼,彈又彈得不好,唱也唱不成調,只是長得還不討厭。鄭郎不要見笑!」

  「哪裡,哪裡!」意亂神迷的鄭徽,連句客氣話也不會說了。

  環珮聲越來越近,終於連裙曳地,窸窣的聲音也聽得見了。然後,一陣幽香微度,廳前出現了一位盛裝的麗人。

  鄭徽的雙眼,彷佛突然為一種不知名的強烈光芒所照射,驚惶失措地站了起來,內心有著濃重的自慚形穢之感,以至於不知不覺地把頭低了下去。

  「阿娃!跟鄭郎見禮。」

  「鄭郎好!」阿娃輕輕地說——雖只三個字,卻有無限的餘音。

  鄭徽定定神,抬頭看時,阿娃正盈盈下拜,趕緊也斂一斂衣襟,恭恭敬敬地還了禮。

  兩人同時起立,同時作了一個平視。她黑亮的眸子,如日光照射千尺深潭所映現的一點寒光,幽邃而神秘,彷佛其中藏著個古怪的小精靈,令人興起無窮的荒謬而有趣的想像。

  阿娃忽然掩口一笑。大概是她自己感覺到了失態,放下衣袖,低垂著眼簾,在微生羞暈的臉上出現了十分端莊的神色。

  鄭徽比較能夠控制自己了,「請坐!」他沉靜地說。

  「你也請坐!」

  鄭徽仍舊坐回原處。侍兒在李姥身旁擺了個錦墩,阿娃倚偎著她母親的膝邊坐著。

  「我這女孩子小名叫阿娃,」李姥向鄭徽說,「鄭郎就叫她名字好了。以後大家住在一起,日久天長,要脫略禮數,才顯得親熱些。」

  「是的。」鄭徽答說:「我聽姥姥的吩咐。」

  「鄭郎昆仲幾位?」李娃抬眼看著他問。

  「弟兄兩個。」

  「鄭郎行幾?」

  「我居長。」

  「那該稱你一郎。」她接著又問:「一郎從江南來?」

  「我生長在江南。」

  「江南女兒,柔情如水,恐怕像我們這種在風沙堆裡長大的人,一郎——你看不上眼吧?」

  「不,不!」他極力否認,「我在江南所看到的,多是庸脂俗粉;現在……」他緊皺著眉,因為找不到一句適當的話來表達他的意念而感到苦惱,「我該怎麼說呢?總之——可以這樣說:這一次到長安來,即使下第,在我已覺得不虛此行!」

  「為什麼?」她的又黑又長的睫毛眨著,雖曉得她是明知故問,但那份嬌憨的神情,別有一種魅力,能使人覺得她確是不明白,並且樂於忠實地回答她的問題。

  「只因為我見到了天下無雙的阿娃!」他微顯激動地說。

  她笑了。漆黑的眼中,流轉著愉悅的光輝,滿足而又謙虛;極整齊的兩排牙齒,像貝殼樣白而且亮;嘴角因笑容而出現的兩條弧線,是任何畫師所想像不到的。因此,鄭徽又目眩神移了!

  李姥咳嗽一聲,等他定一定神,才說:「一郎,請那面坐!」

  鄭徽這才發現,客廳西側,已陳設了豐盛的酒果。李姥請他上座,他一再遜謝,終於還是李姥自己居了首座;他跟李娃接席,坐得近了,馥鬱的香味更濃了,但是他不知道她的香味來自何處?頭髮上的,還是衣袖中的,或者她的肌膚天生就有香味?

  席中,李娃代表她母親做主人,擄起衣袖,伸出柔膩的手腕替鄭徽斟茶;她所戴的金條脫略微嫌大了些,不斷啷當地碰擊著銅壺,聲音非常好聽。

  「嘗嘗這個!」她舀了一匙蜜餞幹棗給他,「是我自己做的。」

  鄭徽不太喜歡甜食,但聽說是她做的,便把它都吃完了,而且覺得確有與眾不同的滋味。

  「你們在江南喝什麼茶?」她問。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洞庭山和杭州來的。有時也喝川茶。」

  「天下川茶第一,這是劍南的『蒙頂石花』,你喝得慣嗎?」

  「原來叫『蒙頂石花』。我在家喝過,只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那麼這種酒,你該叫得出名字!」李姥接著他的話說,然後做個手勢,命侍兒斟酒。

  「慢一點!」李娃笑道:「只准你聞,不准你看。一郎,你把眼睛閉上!」

  鄭徽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只聽命而行,把雙眼緊緊閉著。

  於是,他聽到斟酒的聲音。然後他發現一隻柔軟溫暖的手遮在他的眼睛上;一陣酒香送入鼻孔,同時聽見李娃告訴他:「你聞一聞這酒,叫什麼名字?要說對了,才准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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