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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你知道小珠怎麼說你?」她止住笑說,「她說你生了一雙賊眼。」

  鄭徽算是明白了她大笑的原因,回想第一次見到她時不住偷窺的情形,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這個小東西,說出話來倒真刻薄!」他笑著罵了句。

  「你不會生氣吧?」阿娃趕緊湊過來陪笑道,「孩子們說話沒有分寸,別當它回事!」

  「怎麼談得到生氣,能把你逗笑了,我只覺得高興。」他說。

  「其實小珠對你倒是很好的。從那天以後,一直就在說:『那個人怎麼還不來?』」

  「你呢?」鄭徽欣悅地問道,「你是不是也跟小珠一樣在盼望我?」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

  「是的,你剛才說,只怕我找不到你。現在我可找到了,阿娃,」他低聲問說,「找到了又怎麼樣呢?」

  「那要問你。」她看了他一眼,迅即低下頭去,幽幽地說:「你想怎麼樣?」

  「我想守著你一輩子,早晨看你梳妝,晚上看你卸妝。」

  阿娃微撇著嘴笑了一下,是不太相信的神氣,然後又加了句:「沒出息!」

  鄭徽頗思有所辯白,轉念一想,此刻把話說得太認真,似乎交淺言深,反顯得有些虛偽,便也笑笑不響了。

  「你現在到底住在哪裡?」她抬起頭來,換了個話題。

  「跟你得要說實話,住在布政坊。」

  「什麼時候搬來?」

  「現在就算搬來了。」

  阿娃斂眉不語,那對靈活的眸子,出現了十分沉靜的神色,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很重要的事。

  「阿娃,」他問,「姥姥預備把我安頓在什麼地方?」

  她想了一下,緩緩答說:「回頭你就知道了。」

  他十分關心這一層,而從她的態度中卻看不出什麼可以令人興奮的地方,所以心裡有些不大得勁。

  「喝酒吧!」她溫柔地說:「你儘管暢飲,只是不要喝醉了。」

  「不會的,酒入歡腸怎麼樣也醉不了。」

  她用她的杯子,先斟了一半,喝幹,然後又斟滿了,雙手捧著遞給他。

  鄭徽一飲而盡,「『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在朗吟聲中,把杯子又伸了過去,讓她再次斟滿。

  連幹數杯,鄭徽有些醉意了,李娃不肯讓他再喝,只是替他布菜,殷殷勤勤地勸他多吃。

  他心裡始終惦念著他住的地方。西堂很寬大,東西帷幕之中是阿娃的臥室,那是他已經知道了的;西面呢?西面那道帷幕裡面,是個怎麼樣的所在?他渴望著看一看。

  因此,他有意無意地,不斷注視那道暗紅色的帷幕。

  「繡春,」阿娃招呼一個年長的侍兒說,「你把那面的帷幕掛起來!」顯然地,她看出了他的意思。

  繡春和另外兩個侍兒,合力把厚重的帷幕拉起一半,用黃色絲條束住;然後點燃巨蠟,只見衾枕床帳,煥然奪目,竟也是一個極其精美舒適的臥室。

  「天下之大,有此容身之地,也就夠了。」他滿足地說。

  阿娃仍是笑笑不響。他卻以為她已作了很明確的暗示,不需再多說什麼。自然,第一次見面,未必得親香澤,同時他也沒有過分的幻想。他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已能登堂入室,成為入幕之賓。這樣,就是想想也足以叫人心醉了。

  於是,在他飽餐白餅、炙羊肉以後,撤去殘肴,黃茶消食。阿娃去換了綾襖、線鞋,輕快自如地陪著他閒談,漸漸地,爐中的獸炭大部分已化為白色的灰燼,侍兒中也有人在悄悄打呵欠了,而他倆仍無倦意。

  三更將近,繡春走到他們面前,輕輕說道:「姥姥有話,夜深了,請鄭郎別院早早安置。」

  為什麼要「別院安置」呢?他幾乎要抗聲相爭!但看到阿娃的撫慰的眼光,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站起身來。

  阿娃、繡春,還有幾個侍兒,簇擁著他來到一所獨立的院子,楊淮和牛五已先來做了佈置的工作;等他們接到了主人,李家對他是暫時交代了,互相道過晚安,一行紅燭仍舊把李娃送了回去。

  鄭徽還不想睡,只是他不安置,僕從無法休息;他一向體恤下人,不得不勉強脫衣上床。冰冷的臥具以及窗外的風聲,拼作十分淒清。人在別院,心卻還在西堂。

  在西堂的時間,是他平生最美妙的經歷;然而為歡娛所支付的代價,卻又沉重得幾乎不能負擔——幾乎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安枕。最惱人的是外屋的楊淮和牛五,鼾聲如雷,每每把他設想身在西堂,跟阿娃並肩依偎,竊竊私語的幻覺,破壞得不成片段。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悄悄起身,把楊淮和牛五都叫醒了,草草漱洗,枯守到辰時左右,才聽說李姥已經起身,立即求見,作了禮貌上應有的道謝,方始告辭。

  一回布政坊劉家,隨即指揮僕從,捆紮行李,等一切停當,才請見劉宏藻,托詞韋慶度邀他同住,以便互相切磋,準備明年應試。

  「這是好事,我不便堅留。」劉宏藻說:「只不過平康坊是銷金窟,你自己要有把握才好!」

  鄭徽唯唯稱是,其實對劉老先生的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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