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素娘和阿蠻看見他的興致這樣好,越發彈奏得起勁。只見素娘的雪白的小手,在琵琶上五指並用,滾撚如飛;手戴銀比甲的阿蠻,也是手不停揮,寬大的衣袖,抖落到肘彎處,露出藕樣的一段小臂,肌肉豐盈而細膩,十分動人。

  鄭徽依著樂曲的節奏,越舞越快;忽然間,諸弦,已近尾聲,等他收住舞步,堂前一片喝采聲起,回頭一看,別的院子裡尋聲來看熱鬧的人站滿了一走廊。

  鄭徽得意地笑著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蠻跟著捧過一杯酒來。

  「你唱得這麼好,我可真不敢開口了!」抱著琵琶,半遮了臉的素娘說。

  「沒有的話。」鄭徽說:「你好好替我唱一曲『涼州』。」

  於是琵琶和三弦,合奏起淒怨的「涼州曲」,素娘半側著臉,吐出嚦嚦的清聲: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這好像也是王昌齡的詩?」韋慶度問說。

  「對了。」鄭徽答道:「是王昌齡的『長信宮秋詞』。」

  這一篇宮詞,一共五首,描寫六宮粉黛,經年盼望不到君王的雨露,青春在夜夜嘆息聲中暗暗消逝,那真是人間最無可奈何的境界。素娘似乎因為韋慶度好久不來,冷落了她,正有所感觸,所以更唱得淒涼悲苦,令人不勝同情。

  「不要再唱了!」唱完第三首,韋慶度喊了起來,「唱得我鼻孔發酸,何苦來哉?」

  「這樣,」鄭徽作了個調停,「素娘,你只唱第五首吧!」

  素娘得到了默契似地看了他一眼,撥弦又唱,這一次換了種十分纏綿的聲調。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擣衣聲。

  白露堂前細草跡,紅羅帳裡不勝情。

  唱完,她把琵琶交給侍兒,離座斂衽,表示奏技已經完畢。

  於是,韋慶度把盞,鄭徽執壺,向素娘和阿蠻勸了酒,作為犒勞。

  「你聽見素娘所唱的沒有?」鄭徽提醒韋慶度:「『紅羅帳裡不勝情』。」

  韋慶度不答。只是執著素娘的手,嘻嘻地笑著;這讓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奪手,拖著曳地的長裙,避了開去。

  「你也是!」阿蠻埋怨鄭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說破?十五郎難道不明白?」

  「我倒真還不大明白!」韋慶度笑著插進來說,「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鄭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

  「鄭郎!」明快的阿蠻,立即轉臉看著鄭徽,「你聽見十五郎的話了?」

  鄭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說:「聽見了!」

  「那麼……」阿蠻沒有再說下去。

  「時候還早,回頭再說吧!」

  時候可是不早了。東西兩市,日沒前七刻閉市的三百下銅鉦,早已響過;天色漸暗,素娘重新回了進來,指揮侍兒,撤去殘肴,重設席面,高燒紅燭,準備開始正式的晚宴。

  韋慶度和鄭徽坐在廊下閑眺,這是個密談的好時機,鄭徽便悄悄問說:「鳴珂曲你很熟吧?」

  「當然。」

  「我想問一家人家,不曉得你知道不知道?」

  「你說,姓什麼?大概我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姓什麼。」鄭徽說,「其實是問一個人。」

  韋慶度深深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驚豔了吧?」

  鄭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鳴珂曲的遭遇說了一遍。

  「這很難解。像你所說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韋慶度說,「這樣,你講給我聽聽,那個嬌娃是怎麼個樣子?」

  「美極了!」

  「我知道美極了。可是美也有各種各樣的美,身材有長有短……」

  「不長也不短。」鄭徽搶著說。

  「唉!」韋慶度歎了口氣說,「真拿你沒有辦法,看來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一點不錯,」鄭徽老實答道,「我實在無法形容。」

  「那麼說說地方吧。」韋慶度說,「譬如那家人家,有什麼與眾不同,格外觸目的東西?」

  鄭徽細想了一會兒,猛然記起:「牆裡斜伸出來一株榆樹,形狀很古怪。」

  「噢!原來是這一家!」韋慶度笑道:「定謨,你真是法眼無虛!」

  「是哪一家高門大族?」鄭徽急急地問。

  韋慶度失笑了,「什麼高門大族?」他略略提高了聲音:「娼家李姥!」

  霎時間,鄭徽一顆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覺不出自己是失望,還是為「她」惋惜?

  「不對吧!」他將信將疑地,「那樣華貴的氣度會是娼家?」

  「為什麼不會?」韋慶度手指往裡一指,「如果不是在這裡,在宮裡、在宰相府,你見了珠圍翠繞的素娘或者阿蠻,你會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現實的例證,有力地祛除了鄭徽的疑惑。轉念一想,高門大族的小姐,禮法謹嚴,在此時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來深深的悵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於接近。

  於是,欣然的笑意,從他嘴角浮起……

  「你看中了李姥的這棵搖錢樹,足見眼力之高。不過——」韋慶度遲疑著欲言又止。

  「祝三!」鄭徽用求教的眼色看著他,「你有話儘管說,不必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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