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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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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侍兒引著他們繞過曲檻,越過重重院落,來到一座向北的小廳——廳小,院子卻大,一長條青石板,雜置著二十幾盆怪石盆景;一棵夭矯的龍爪槐,高高伸出簷角;遙想盛夏之際,槐蔭滿院,一定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門簾掀處,一位嬌小的麗人出現了,似怨似嗔地看了韋慶度一眼,隨即側身站在一邊,半舉門簾,肅客進屋。 韋慶度搶上一步,執著她的手,說:「素娘,你好吧?」 「要說不好,你不信;要說好,我自己不信。」 韋慶度哈哈大笑。鄭徽卻深為驚奇,他沒有想到,長安的娼家,出言吐語,竟是如此雋妙,便對韋慶度讚歎地說道:「果然非揚州可及!」 「你還沒有聽過素娘的歌喉,留著好聽的話,回頭說給她聽。」 「這位郎君貴姓?」素娘微笑著問。 「滎陽鄭。」 「鄭郎,請!」 進屋以後,重新見禮,素娘指使著兩名女侍,佈設席位,先點了薑與鹽合煮的茶湯,然後置酒,請鄭徽和韋慶度入席;她自己側坐相陪,低聲向韋慶度問:「鄭郎可有相知?」 「還沒有。」韋慶度轉臉向鄭徽說:「是我們替你物色,還是你自己去挑?不過,不管怎麼樣,你得先說一說,你喜歡怎麼樣的人?」 鄭徽入境隨俗,不願作殺風景的推辭,故意以挑逗的神態答道:「能圖元娘這樣的就好!」 「那好辦。」韋慶度很快地接口,「素娘,」他轉臉坦然吩咐,「你坐過去。」 這明明有割愛的意思——朋友投契,以家伎相贈,在那時亦是常事,何況是個平康女子。然而韋慶度實在是誤會了,而他的誤會又會造成素娘的誤會,鄭徽十分不安。 當鄭徽這樣失悔不安時,素娘已站了起采,執著玉壺,開始替他斟酒,而眉目之間的幽怨,不是她的強作歡笑所能掩飾的。這使得他愈感不安,立即站起來伸出雙手,一手按住玉壺,一手按在她的肩頭,而眼睛看著韋慶度。 「我是戲言,你也是戲言。」鄭徽使了個眼色,「我們不要捉弄素娘了!」 韋慶度懂了他的意思,換了一副笑容,湊近素娘說:「聽見沒有?我怎麼捨得下你?來,想想看,有什麼適當的人,替我們的貴客物色一位。」 素娘這才眉目舒展地高興了。他們悄悄計議了一會,決定找一個叫阿蠻的來,替鄭徽侍座侑酒。 那阿蠻,與嬌小的素娘,格調完全不同,頎長的身材,圓圓的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未語先笑,爽氣,是個可以令人忘憂的可喜娘。 「十五郎!」她的聲音很大,「你總算沒有忘記素娘!半個月不見面,躲到什麼好地方去了?」 「哪有什麼好地方?還不是在家裡;連天下雨,懶得出門。」韋慶度笑著回答。 「哼!我才不信。」 「信也罷,不信也罷,先不說這些。來,我替你做個媒,」他指著鄭徽說,「常州來的鄭定謨——滎陽鄭家。」 「噢!鄭郎!」阿蠻微笑著,斂一斂衣襟,拜了下去。 鄭徽離席還了禮,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他的身旁,含笑凝視著。 「如何?」韋慶度問。 「看來是有緣的。」素娘接口說。 鄭徽微笑不語,但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阿蠻。 阿蠻把視線避了開去,然後大大方方地站起來,斟了一巡酒,先敬韋慶度,後敬鄭徽;她的酒似乎很好,一飲而盡,聲色不動。 「鄭郎,哪天到長安的?」她寒暄著問。 「到了才四五天。」 「看來總要過了明年春天,新進士曲江大宴以後才出京?」 「還不知道有沒有福份赴曲江宴呢!」鄭徽笑著說。 「不必謙虛吧!讓我先敬賀你一杯。」她轉臉向韋慶度,「還有十五郎,今年出師不利,明年一定高中。」 說著,她先幹了酒,用自己的杯子斟滿,雙手捧著遞給鄭徽。羊脂玉杯的邊緣,染著阿蠻唇上的胭脂;舉杯近口,彷佛還聞得見香味,鄭徽未飲之先,便已欣然感到醉意。 接著,阿蠻與素娘,交互向韋慶度與鄭徽勸酒。這一套例行的規矩終了,韋慶度舉壺替素娘斟了酒,說:「你先潤潤喉,替我們唱個曲子。」 素娘微微點一點頭,先回頭使個眼色;兩名青衣侍兒,一個抱著琵琶,一個捧著三弦,遞到素娘和阿蠻手中。叮咚數響,兩人先調好音律,然後素娘喝了口酒,用素絹拭去唇上的酒痕,微笑著向鄭徽說:「唱得不中聽,可不能笑我啊!」又轉過臉囑咐阿蠻:「先彈一曲『破陣樂』,醒醒酒!」 「破陣樂」是極其雄壯的武樂,朝廷遇有盛大的慶典宴會,奏演「破陣樂」和「破陣舞」是不可缺少的節目;各種樂器的合奏中,加上銅鉦和大鼓,可以聲聞十裡之遠。現在雖只有琵琶和三弦兩件樂器,可是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彷佛在急風驟雨中隱隱有金鐵交鳴、廝殺逐北的聲音傳來,仍然是一支令人興奮的樂曲。 鄭徽懍然靜聽,有著滿懷慷慨的激情想發洩。在極短的時間內,那種情緒就已伸展到了頂點。 於是,他滿飲一盞,推杯而起,依照「破陣舞」的手法和步法,翩翩獨舞,一面舞著,一面高唱王昌齡的名句「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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