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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阿達禮一死,不但爵位革除;連他的胞弟勒克德渾,亦被貶低了身分,成為閒散宗室。到了第二年,也就是順治元年的十一月,攝政的多爾袞,認為勒克德渾年紀還輕,並未參與阿達禮的逆謀,所以複封為多羅貝勒。順治二年七月奉旨授為平南大將軍,代替豫王多鐸駐守江寧;下一年正月,領兵自江甯到武昌,追擊流寇餘孽,一路打到襄陽。其時李自成的弟弟李孜;以及為李自成所封的「磁侯」田見秀、「義侯」張耐、「武陽伯」李佑、「太平伯」吳汝義,困處在宜昌一帶,往西則蜀道艱難;往東則清兵已布下羅網,勢窮力蹙,只好集體投降,總計偽將三十九人,囉嘍五千有餘,但牛馬倒有一萬二千余頭,原來輜重甚多,要牛馬來馱;這時是順治三年初夏。擾攘十年來,蹂躪七八省,斷送了大明天下的流寇李自成的餘孽,到此算是有了收束。

  勒克德渾是在順治三年七月班師回京的;最近又有新命,隨同鄭親王濟爾哈朗取道湖南征廣西,經過江寧,特地來選江南佳麗。前幾天奉到上諭,晉封多羅郡王;勳業方盛,寵信正隆,而年紀才三十歲,真是前途如錦,無可限量。

  他的封號叫「順承郡王」。此番與鄭親王濟爾哈朗用兵廣西,要由湖北、江西分道進攻;由於他對江南、江西的情形比較熟悉,所以預備到江寧來部署督師,順便選美。人還未到,行轅已設,是在水西門內,前明一個鎮守太監的住宅之內;有個極大的花園。劉三秀與她的女伴,自然是被安置在花園之中。

  「王爺還有五六天就可以到了。」滿洲太太說:「旗人有旗人的風俗;王府更有王府的規矩,正好趁這五六天功夫學一學。」

  「滿洲太太,」四美之中有個閨名叫蘇連芳的問說,「王爺是滿洲人,為甚麼不在滿洲名媛之中選中意的人,倒要挑我們漢人?」

  「滿漢一家,不分彼此的。」滿洲太太答得冠冕堂皇。

  「王爺會說漢話不會?」

  「當然會。不過,他是京裡口音;怕你們不容易聽得懂。」滿洲太太又說,「好在王爺脾氣很好,我會稟告王爺,請他說慢一點,你就懂了。」

  「滿洲太太,」劉三秀也問,「我要跟家裡的人通個信;跟我女兒見個面。」

  「這——」滿洲太太面有難色;但終於還是答應了,「你說,你家住那裡?」

  「住在常熟直塘;我女兒的夫家姓錢。」劉三秀說,「我寫個地址下來,請滿洲太太派人通知我女婿,叫他來看我。」

  「好吧!」

  「滿洲太太,我也有娘家人要見面。」蘇連芳說,「我只有一個弟弟;我寫封信請滿洲太太派人替我送去。」

  其它兩人自然亦都有親人,紛紛要求同樣待遇。滿洲太太提出一個條件:要跟娘家人會面;或者像劉三秀這樣,想看已出嫁的女兒都可以;若是要跟夫家任何人見面,就礙難同意了。

  於是都寫了信。這兩個人都未讀過書,只好請劉三秀代筆。蘇連芳的信是自己寫,寫得特別慢;劉三秀連她自己的信,一共三封,皆已完工;蘇連芳卻仍在字斟句酌地打草稿。

  「至情無文,」劉三秀說,「寫家信何必這麼費推敲?」

  「有些話不便明說,所以寫得慢了。」

  「是那些話不便明說呢?」

  「回頭跟你談。」

  聽得這麼說,劉三秀不便再問;也幫不上忙,因為不知道她的情形,無法為她作任何建議。

  信都寫好了。滿洲太太預先關照,不能封口,當然是要檢查以後才能發出去;四天以後,消息陸續來了,有的信已送到;有的要看的人也來了。但有兩個人的信送不到;劉三秀即是兩居其一。

  「怎麼?」她大驚失色,「信會送不到?」

  「是的。直塘錢家的人,都逃難去了。」

  「逃難?」

  「不錯,逃難。」漢洲太太說,「李成棟的部下,有一批人逃走了;一路逃,一路搶,經過直塘;當地逃難的人很多。」

  這個消息使得劉三秀心膽俱裂,但亦不無疑惑,她向滿洲太太要求,找來送信的人,要當面問一問他。

  滿洲太太起先不肯。因為選中了這四美在她是一件非常得意的事;為了表示四美身分的貴重,深藏於密,王府屬下的將官侍衛,都無法一窺豔影,送信的只是一個八品小官,官名叫做「筆帖式」,是旗營中司筆劄、供奔走的文員,微末小吏,何能召入花園?

  但禁不住劉三秀一再央求,滿洲太太不能不勉強應允;只是定下一重限制,接見之際,須用竹簾阻隔。

  這倒無所謂,劉三秀立即同意。於是將那名筆帖式找了來;劉三秀在廳中臨門而坐;那人站在階前,隔著垂在門上的竹簾,由於裡暗外明,所以劉三秀看得到階前,而階前之人卻無法仰望顏色。

  「請問,你叫甚麼名字?」她問,「幹的甚麼職司?」

  「我叫桑古利。八品筆帖式。」

  「你怎麼是江南口音?」

  「我本來就是常州府的人,投旗以後,改了名字。本姓楊,行三。」

  「那,我仍舊叫你楊三爺好了,」劉三秀問道:「請你把直塘送信的情形,跟我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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