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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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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張知趣,在門簾外門站住;轉臉向劉不才笑道:「三哥,你一個人來就好了!昨天晚上睡得太少;在這裏困個『回籠覺』,包你起來精神百倍。」 劉不才搖搖手,示意禁聲;然後低聲說道:「你最好樓下先一坐;我照你的話,先跟李小毛談一談比較好。」 小張是在昨夜就教了劉不才一番話的;為何他給李小毛磕頭,只能「私底下」磕?因為杭州拱宸橋開香堂,處置李小毛這件事不便說。如果公開陪罪,大家一定要問,就算小張在朱素蘭家得罪了李小毛,必須「吃講茶叫開」,又何致於要磕頭陪罪?那一來豈不是非逼得揭穿底蘊不可? 因此,小張自然瞭解他要跟李小毛談些什麼?點點頭,悄然退到樓下。 於是劉不才掀簾入內,順姐已披了件長襖,正在一面扣衣鈕,一面攏頭髮;同時問道:「為啥來得這麼早?」她又不滿地說,「你的這個朋友,真是冒失鬼!」 劉不才笑了,「你倒不要罵他。人是好人。」他說,「將來大家還要住在一起呢!」 「誰跟他住在一起?」 「自然是我。」 「那與我什麼相干?」 「怎麼不相干?有我就有你。」劉不才不容她多問;緊接著說:「你把李少爺請了來,我有話說。」 順姐遲疑了一下,「我一瞌睏醒,聽見鐘打五點,他們還在說話。」她說:「此刻叫得醒、叫不醒還不知道。」 「怎麼會叫不醒?你跟他說,小張來給他磕頭,他自然精神百倍了。」 果如所言,順姐推門進入朱素蘭的臥室,不消片刻,便見李小毛短衣趿鞋,揉著眼皮迎了出來,一見劉不才便問:「小張來了?」 「是的。在樓底下。」 「剛才,」他問,「劉老大你跟順姐怎麼說?」 「小張來給你磕頭賠罪。」 「真的?」李小毛雙眼睜得好大。 「我騙你做什麼?不過,李老弟,有句話他要我明言在先,磕頭只能在這裏私底下給你磕;他說他有件事對不起你。這件事,他知你知,不便跟第三者說,所以只有你們兩個人當面叫開。」劉不才又故意裝得好奇地,「到底啥過節?我問他,他怎樣也不肯說;李老弟,你何妨講給我聽聽,讓我們評評理。」 李小毛聽得這番話,神情有些尷尬,但卻無慍色;與前一天晚上,提到小張便破口大罵的態度,迥然有別。劉不才心裏有數,他對小張的惡感,已大為減低了。 見他難以回答,劉不才自然不宜「打破沙鍋問到底」,便又自我轉寰地說道:「想來必是小張大大地對不起你;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是肯隨便給人磕頭的。李老弟,大家都是朋友,我有句逆耳之言,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說!儘管說。」 「冤家宜解不宜結,既然小張認錯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何妨索性大方些,教他越發覺得欠了你的情,處處地方會顧到你。你說要他磕頭,他一定磕;我可以保險,因為他犯不著在我居間傳話的人面前,說話不算數,而耍個莫名其妙的花腔。不過這個頭一磕,照我想,他心裏一定有這樣一個想法:張某人,我從前對他不起;給他磕過頭,賠過罪了。從此以後,不欠他點啥。用不著忌憚他了。這樣子,李老弟,你想有啥意思?」 這套話不是小張授意,而是劉不才一路上仔細盤算得來的。目的是希望小張免去一跪,而步驟卻以試探為開始,如果李小毛舊恨難消,話中滴水都潑不進去,便見機不言;不然,還預備著幾套說法,一步逼一步,要將李小毛說動了為止。 李小毛當然要躊躇。話是好話。不過想起「開香堂」時候,那番羞辱,那番驚嚇,都由小張而起,那一口氣實在有些咽不下。 就這彼此沉默的當兒,順姐從裏面閃了出來;一隻朱面托盤,上面放著兩隻蓋碗;卻不是現泡茶,而是朱素蘭替恩客預備的補品,坐在「五更雞」上面的冰糖蓮子銀耳羹,一分為二,順便敬客。 第一碗送給劉不才,順姐只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第二碗送給李小毛,她低聲帶過一句話去:「先生請你!」 李小毛便告個便,回身進房;朱素蘭將他拉到床沿上坐下,悄悄說道:「劉老爺說的是好話。你自己要創業,全靠朋友幫忙。你不聽他的話,得罪兩個朋友;聽了他的話交兩個朋友。這一進一出的關係,你倒想想看。小張這個人,我雖是第一次見,他的性情我倒看透了;這種朋友交得好一定有用處,交不好也有壞處。全看你自己。」 這番幫腔,很有力量。李小毛再拿劉不才的話,回想了一遍,覺得他猜測小張的想法,很有意思。小張肯磕頭,當然是自覺在朋友面上有所欠缺;這份欠缺磕過頭就算彌過了。如果有人知道這回事,問他一句:小張,你為啥向李小毛磕頭?他自然要拿當初開香堂的前因後果,說個明明白白。那一來自己還怎麼做人? 轉念到此,不由得滿心煩躁。同時他就顧不得那口氣嚥得下,嚥不下;只巴望能封住小張的嘴。這話自不必跟朱素蘭說,順著她的意思,趁勢落篷就是。 「好了!我聽你的話。」 「這才是!」朱素蘭很高興地勾著他的脖子,「只要你肯聽勸,我們就一定有好日子過。」 李小毛點點頭,亂眨著眼,很用心地想了一會,方始徐步出堂,很從容地說道:「劉老大,憑你的面子,我不能說個不字。小張呢,我們見見面!」 劉不才喜出望外,原以為要費一番唇舌,不想這樣輕而易舉地收功!當即高拱手、低彎腰;近乎做作地一揖到地,「承情之至!」他說,「老弟台實在漂亮。」 於是,他親自下樓,去喚小張;自然就幾句話囑咐。小張也有意外之喜;他的心思極快,一下就料中李小毛的心事,所以一上樓笑嘻嘻地作個揖,不必對方有所示意,先打招呼。 「小毛哥,一切都是我錯。承蒙你高抬貴手,彼此心照不宣。過去的過去了,當它死過,不必再提;朋友從今朝重新做起。你看好不好?」 「只要你當我朋友,我還有啥說?小張,算你厲害!」 話中還略有悻悻之意;小張便又笑著拱拱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總是我錯。」 就因為小張一味作揖認錯,李小毛發了一頓牢騷,也就解消了舊恨。這一陣功夫,朱素蘭已打扮好了,出面款客,渾不似「額角頭上樹貞節牌坊」的面孔;而小張已聽劉不才說過,朱素蘭幫腔頗為得力,因而也就格外客氣,「蘭姐」長、「蘭姐」短,一張極甜的嘴,哄得朱素蘭十分高興,便要留客小酌。 這就欠分寸了!劉不才深怕李小毛在這裏陪客,耽誤了正事;但小張心思玲瓏,看順姐不在眼前,便向朱素蘭笑道:「蘭姐,你這頓飯,留著明天來吃;今天我請客,只請你一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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