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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一定是礙著我。」桐月老四十分機警知趣,「我到廚房裏看一看;讓你們好說悄悄話。」

  果然是因為礙著桐月老四;等她一走,小張低聲說道:「劉三哥,我是找不著這麼一個可以給他磕頭的機會。倒不是為他;是為我自己。」

  「越說越玄了!」劉不才苦笑,「本來凡事我們都可以做個聯手,彼此的心思差不多,一點就透,無須多說,只有這件事我莫測高深。」

  「不是你莫測高深,是我還沒有點;我說一句,你就明白了,為來為去為的是『開香堂』,總是我虧負他。」

  這一說,真的一點就透;劉不才完全懂了。李小毛在他們「家門」之中,犯下亂倫大罪,依「家法」該當處死,到底是他們幫裏的「家務」,與局外人無干。由小張這面來說,雖然出於正義,但誘捕李小毛,畢竟是出賣朋友。為了補過贖愆,所以心甘情願給李小毛磕一個頭。

  「說實話,想起這件事來,我良心總歸不安。現在好了,」小張欣然說道,「我給他磕過一個頭,事情就算了結了,我心裏的痞塊也可以取消了。」

  「你心裏的痞塊取消,我心裏的痞塊也沒有了。」高興異常的劉不才說,「看來我要交運了!這樣想來想去辦不通的事,居然也會誤打誤撞,變成一樁好事!你說我是不是要交運了?」

  「是啊!」小張打趣,「眼前就有一步運;桃花運!」

  「那個交桃花運?」是桐月老四在門外接口;簾子一掀,見她含笑問道:「可是劉老爺交桃花運?交上怎樣出的人物,也讓我們看看嘛!」

  劉不才一高興之下,口就鬆了;當下便談順姐的一切,連黑頭裏抱著她香面孔的經過,亦不隱瞞。惹得小張和桐月老四,哈哈大笑,樂不可支。「閒話少說。」桐月老四問道,「可要我來做個現成媒人?」

  「要,要!將來我會好好謝媒。老四,」劉不才問道,「你的『小房子』借在什麼地方?」

  「小房子」是窩養恩客之處。桐月老四跟小張正打得火熱;聽得劉不才這一問,怕惹小張疑心,便有些急了,「那裏來的『小房子』?」她氣急敗壞地說:「劉老爺真是『日裏白說;夜裏瞎說!』不好冤枉人的。」

  「你不要著急,不是啥冤枉你。」劉不才指著小張笑道,「你跟你們這位,還不該借小房子?」

  桐月老四不肯承認自己誤會;但劉不才一提到小張,卻勾起了她的幽怨,也是手一指:「你問他!」

  「怎麼?」劉不才轉臉去問:「好像還有文章?」

  「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就是不喜歡讓人掐住喉嚨——」

  「那個掐你喉嚨了?」桐月老四抗聲相爭;然後要劉不才評理,「劉老爺,我跟他說,借一處小房子,他來了省得住客棧,會會朋友,要談啥生意也方便,每個月花不了多少錢。不是蠻好的事?至於本家看他一借小房子,這裏來得就少了;再說,我要抽功夫陪陪他,『生意上』當然也難免照顧不到。這都是本家的損失;所以要他替我做個生日,也不過擺個『雙雙檯』。他一聽就翻了,說掐住他喉嚨一斧頭砍!劉老爺你想,桐月院『帶檔』的又不止我一個;人人都像我這樣子,本家還有啥指望?為了別的小姊妹,本家不能不這樣做;他就當『開條斧』了!劉老爺你說,可是氣數?」

  小張聽他數落,自己也覺得錯了,同時也覺得臉上下不來,便亂以他語:「好了好了!不談這件事;三哥,我們商量明天見了李小毛怎麼說?」

  「不!」劉不才說,「談好一件。我倒有個主意,我們小房子借在一起,好不好?」

  「怎麼?」小張有些詫異,「三哥,你倒真是一見鍾情。你平日不是這樣子的啊?」

  「要啥樣子?」桐月老四白了他一眼,「劉老爺的主意蠻好。我倒看中了一幢房子,樣樣都好,就嫌太大;劉老爺借一半給順姐住,再好都沒有。至於『做生日』,我自己替我自己做,酒席、『下腳』,一概我來開銷。不過,要藉你張大少的名義,出個面。這總可以吧?」

  小張笑笑,「你當我是『吃拖鞋飯』的朋友?」他說,「我不是李小毛!」

  「你看,」桐月老四頗不以為然,「好端端地傷觸人。這話傳到人家耳朵裏,恨死了你;你給他磕一百個頭也是白磕。」

  聽得這幾句話,劉不才深深點頭,「小張!」他幫腔相勸,「老四著實有見識,說的是好話,你不可不聽。說實在的,你樣樣都出色,就是言語上頭,話風如刀,不肯讓人,將來會吃虧。」

  「你看看,到底劉老爺是老江湖;人情世故,比你懂得多。」

  「你們不要一搭一檔,互相標榜了。明天就替你做生日。」小張說道,「『雙雙檯』總要二、三十位客來吃,少了不像樣。這二、三十位客倒難請了。」

  「客倒不必愁,吃花酒不是鴻門宴,不怕請不到。」劉不才說,「倒是地方先要安排好。」

  這是內行話。小張在花叢中的資格還淺,慮不及此:客人雖只二、三十位,卻要有可供五六十人起坐的場所,才容納得下。因為每人都要叫局,姑娘要帶烏師、帶娘姨或者小大姐,所以叫一個要來三個;就算此去彼來,不是一時間都集中,至少也得一大兩小三個房間,才勉強夠用。

  因此,桐月老四便對小張說:「你也不要得著風就是雨。劉老爺比你想得周到。擺個雙雙檯,也不是馬馬虎虎的事;等我先跟本家商量,第一要看大房間那天有空;第二要跟小姊妹借房間,明天一定來不及。只要你有這番心,本家也就曉得了,不必急在一時。現在有劉老爺的好事在內,明天去看房子,買家具才是第一正經。」

  「隨便你。你說怎麼就怎麼,一切你作主。」小張探手入懷,取一張銀票放在她面前,「二百兩銀子,你先用了再說。劉老爺自己人,他也不耐煩弄這些零碎雜務;也請你偏勞了。」

  「對!老四拜託你。用多用少,不必顧慮;總歸你們怎麼樣,我們也怎麼樣就是。」

  桐月老四抿嘴一笑:「我們、我們?聽起來真好親熱!」

  這夜劉不才在桐月院「借乾舖」,是小張的主意。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相偕出門;兩乘轎子直到朱素蘭家。

  下轎一看,門庭悄然。住在廂房裏的男工倒雅得很,澆花飼鳥,意態悠閒;看見一大早來了兩位客人,有些手足無措,延入客廳,顧不得招呼,就在樓梯口大喊:「順姐、順姐!劉老爺來了。」

  順姐倒是起身了,正在收拾房間;聽說劉不才一早就來,也覺意外。這一夜前思後想,決定委身以後;而且料想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在樓下諸多不便,所以答一聲:「請劉老爺上樓吧!」

  劉不才還未開口,小張一馬當先,「咚、唷」地踏上樓梯;劉不才便也緊跟在後。上得樓去,順姐掀簾出迎,一看是小張,急忙又縮了回去;因為她只穿了一件對襟的小棉襖,窄腰凸胸,不可以接待不熟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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