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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好比賭檯上一樣,一上了『路』,一定要下注;錯過一注,心裏懊悔,手上就更加謹慎了,要看著再說。結果呢,越看越下不了手;豈不是只好看別人的熱鬧?」

  聽這一說,楊二的心就癢了。然而這是拿賭作譬仿,到底不是真的賭;而且一輸亦不是輸錢,而是輸身家性命,所以他不能不強自按捺紛亂而興奮的心情,仔細看一看,到底是真的上了「路」沒有?

  抹不掉的是蘇州殺降的影子,「劉三哥,」他只有這樣問:「你是你的看法,莊家又是莊家的看法;明明看是活路,作興是在釣魚。我們跟你的身份不同,一上了鉤是再也逃不掉的了。」

  劉不才點點頭,慢吞吞地答道:「上鉤不上鉤,先不去說它;如果你自己當自己是一條魚,那就要睜大眼睛看一看,一座池塘,四面有缺口在放水。水放光了,魚就死了!活活困死,楊二哥,你不甘心吧!」

  楊二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處於將涸的池塘中,「那條魚,」他問,「如果從缺口中銜了出去,龍歸大海,豈不逍遙?」

  「不見得。缺口外面作興布著網。」劉不才靈機一動,立即改口,「不過,你跟令親的處境不同;如果你想從這個缺口衝出去,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噢!」楊二深深看了一眼,「怎麼衝法?」

  「船就在海塘外面。這條船有常捷軍的旗子,官軍的轄區通行無阻。你想到那裏,到那裏!」

  楊二不作聲,取起那盞有名的所謂「太谷燈」的煙燈燈罩——整塊水晶所雕;用一方手帕擦了又擦,十分起勁。這好整以暇的動作,恰恰表現了他內心的緊張。

  劉不才不肯錯過機會,緊接著說道:「我倒替你想好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包你安安穩穩,無風無浪,舒舒服服地過一生。」

  「是,是那裏?上海?」

  「上海,夷場上!」劉不才說,「現在好多長毛在那裏,尤其是手裏有積蓄的,更加適意;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洋人不都幫官府的嗎?」

  這就是提出一個疑問:洋人幫官府;官府指名索人,則夷場亦不足以成為逋逃藪。這當然是不明白夷場情況的話;劉不才便從容陳說,將官府的勢力達不到夷場的事實與原因,一一道來。在楊二便有頓開茅塞之感了。

  「劉三哥,」楊二畢竟撤盡了藩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替我們開了兩條路,我們決定挑一條路走;請你稍為等一等,我一定有切切實實的回話給你。」

  「好的!」劉不才隔著煙燈拉住他的手說:「我們都是『腳碰腳』的朋友;一切都好商量。」

  「我知道。」楊二答說,斷然決然地,「我賭了!」

  他的想法是,舉家——包括蔡元吉一家在內,帶著搜括來的金珠細軟,當夜就搭劉不才坐來的船到上海,以夷場為安樂窩,安度後半生的日子。然而蔡元吉卻不是這麼樣。

  「手下的弟兄呢?」他說,「我們不可以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我只問你一句話:姓劉的信得過,信不過?」

  「信得過。」

  「那好!」蔡元吉毅然決然地說,「我年紀還輕,還想做一番事業,躲到夷場上去過無聲無臭的日子,我不幹。」

  聽得這話,楊二頗有意外之感;因為他這個妹夫,一向聽他的話,說什麼,是什麼,不想遇到這種重要關頭,卻會自作主張,而且主張相當堅決。

  「二哥,」蔡元吉又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我決定帶著弟兄過去;你如果想到上海,你管你走吧!」

  這倒也是一個辦法,不過既屬至親,患難相共,說不出獨善其身的話;呆了一會說道:「做事要留退步,我倒有個兩全之道;我送妹妹、外甥到上海。你過去以後看情形,能合則留,自然最好;不然就回上海,先守一守再說。」

  「二哥,你倒真是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世界上那裏有這樣好的打算?」蔡元吉笑了。

  「怎麼呢?」

  「你不想想,虎防人、人防虎,我們相信人家;人家是不是相信我們?」蔡元吉放底聲音說:「家眷不過去,一個人去歸順,只怕來的這兩位客人先就要疑心;蔡某人搞的什麼花樣?莫非送走了妻兒老少,後顧無憂,預備敞開來幹一場?」

  設身處地想一想,自然也覺得不能無疑。楊二倒沒有主張了。

  「二哥,」蔡元吉卻稍為改變了原來的想法,「我贊成你走。你這兩年舒服慣了,投過去了就能做個官;那種軍營當中的苦,你也吃不來。倒不如現在脫身。狡兔三窟,你能在上海安個家,對我們夫婦總是一件好事。」

  「好!那就這樣。」楊二說道,「我們辛苦了一場,總要留下點東西;我替你保管。」

  「這——」蔡元吉說,「只能帶些細軟,現銀子不能帶。」

  「為啥?」楊二問道,「莫非還要孝敬官軍?」

  「這也不是。弟兄們的餉要發。」

  「官軍會發餉,何用你費心?」

  「話不是這麼說。左制軍不比李中丞,他那裏餉不足。就算能發,一時也運不過來。既然歸順了,一切總要為大局著想。」

  楊二心想,能帶兵又帶餉去,必得左宗棠的歡心,對妹夫的安危與前程,大有關係。白花花的幾萬兩銀子,平空捨去,雖覺得於心不甘,也就只好算了。

  ***

  定議以後,告訴了劉不才,他自然要幫忙照辦——這件事其實於自己這方面有利無害,因為楊二與蔡元吉的財產轉運到上海,自然要作營運;而做生意少不了自己這方面的關係,便等於增加了實力。

  不過,這是隱匿敵產,事情要做得很秘密;所以首先就告誡楊二:「這件事要謹慎,千萬不可張揚!請你悄悄去準備,等我來好好策劃一下。」

  等楊二背轉,王錫馴立刻就緊張了,一把將劉不才拉到角落上,帶著埋怨的語氣問道:「劉三哥,你怎麼冒冒失失去挑這副擔子?挑不下來的呀!」

  「擔子很重,我知道,不過——」劉不才陪笑答道:「也不至於挑不下來吧?」

  「唉!你老兄到現在還是這麼不在乎的神氣,真正急死人。我請問你,兩軍對陣,相持已久,這方面看看支持不住了;那方面就要防備些什麼?」

  「這我不懂了!」劉不才依然是輕鬆閒逸的神態,「你老哥官拜都司;我連紙上談兵的資格都不夠。你不要考我了,教教我吧!」

  「也不是什麼教不教。我跟你說吧,像現在這種情形,不管蘇軍還是浙軍,都認為到了甕中捉鱉的局面,要防的就是突圍、偷漏,所以水陸兩路的外圍,一定加緊巡查。你想,楊二帶了家小細軟,路上豈有不遭攔截之理?」

  「說得是!」劉不才深深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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