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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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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黃胖將拇指一翹,「他的山水本來就好,現在是越發好了。」 「戴文節殉節了!怎麼說現在越發好?」 「就是殉節得好,所以他的畫格外值錢。」黃胖說道:「這就叫畫以人重!」 聽得這話,朱大器深為安慰。一半是因為自己在杭州曾有一番出生入死的經歷;一半也因為王有齡的緣故,他總覺得危城殉難的人,應該格外受人敬重。如今照戴熙身後,畫名益盛的情形來看,正符所願,自感欣然。 就這一打岔之間,劉不才已經托詞離座,走到僻處,將身上的那張目錄掏出來,匆匆看了一眼;回到席面上,黃胖還在滔滔不絕地談戴熙的山水,贗本甚多,以及如何分辨真假?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去而復返。 等他講完,劉不才開口了,「胖哥你剛才要我拿我朋友的好東西,說一兩樣你聽聽,那我就稍為談談。有部書,孟東野的詩集,是宋版——」 「什麼?」黃胖將雙眼睜得好大,「宋版的孟東野詩集?」 「不錯!」劉不才極有把握地說,「一點不錯。」 「我倒不大相信。劉三哥,你倒說說看,上面有那幾方圖章?」 這又差點將劉不才考倒。凝神細想了一會說:「有個姓儀的,還有個姓安的。」 黃胖聽了這話,表情很怪,又驚喜、又困惑,仔細看了看劉不才,眼睛睜得越大,「劉三哥,」他問,「你是不是在尋我的開心?」 「怎麼叫尋你的開心?」 「你是有意考考我,是不是?」黃胖有點氣憤,也有點得意,「換了別人,讓你考倒了;我黃胖,眼底下,肚子裏都還有點東西。你明明是說安儀週的收藏——他收藏的書,每一本三方印;『安岐之印』、『儀週珍藏』、『安麓村藏書印』。你說什麼又姓安,又姓儀,真當我兩眼漆黑的外行?」 聽到這裏,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噗哧」一聲,噴了出來——人家姓安、號儀週;劉不才當他是兩個人,豈不可笑? 鬧笑話的人,當然也不免暗暗慚愧;不過笑話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將計就計,順著黃胖的話說:「你說我考你,就考考你;安儀周是何許樣人,你倒說說看!」 「他是康熙年間,權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這一下劉不才又楞住了,一個「底下人」會收藏珍貴的古書? 這一來,黃胖才知道劉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談鋒,他興致勃勃地說:「古往今來,有許多奇人;這安岐也好算一個。他不是中國人——」 「不是中國人,難道是西洋人。」 「劉三叔,」孫子卿攔著他說,「別打岔!聽胖哥說下去。」 「安岐是高麗人——」安岐是高麗貢使的隨從,原來的身份,已不可考。不過「宰相家人七品官」;既在大學士明珠門下,就算本來是高麗的品官,此時當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葉的權臣。由於三藩之變,聖祖主張用兵,而朝臣中贊成的不多;所以三藩亂平,聖祖對支持他的主張的少數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門外的什剎海,原是前明勳臣的府邸;以後和珅住過;現在是恭親王府,為京中有名的大宅。 據說這座大宅中有許多窖藏。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貪瀆,昏天黑地;等到李闖進京,勳臣國賊,一時來不及逃,先把積聚的金銀,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出這些窖藏之物,卻不知如何下手——有一個鈔本,上面記著許許多多奇怪的符號和莫名其妙的隱語;相傳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費盡心機,無法參詳。 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裏,反覆辨識推敲,終於悟出其中奧妙;於是求見明珠的兒子——不知道是不是納蘭性德?自道能夠將窖藏掘出來。一試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寵信。 明珠禦下,恩威並濟,底下人亦分好幾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喚的;亦有像漢朝的素封之家那樣,蓄僮僕替他經商營運的,安岐自然是後者。 他領了主人的本錢,在天津、揚州兩處經營鹽業;還掉主人的本錢,加上極優厚的利息,然後自立門戶。積資至數百萬之多。當時論富,有「北安西亢」之名,西亢是山西亢家,相傳李闖進京,佔領大內,將明朝列帝積聚的「金花銀」,鑄成極大的銀塊,等吳三桂請清兵,山海關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敗,在京城裏站不住腳,便帶著銀塊往山西逃;追兵甚急,銀塊笨重,反為所累,因而將它傾入山谷,為亢家所知,事平撿了個現成,一躍而為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為「沽水草堂」;他喜歡結納名士,相傳朱竹垞應徵「博學鴻詞」以後回嘉興家鄉,經過天津,安岐的程儀,一送便是一萬兩銀子。當然,喜歡結納名士,一定也喜歡收藏字畫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項子京平生的積聚,便大半歸入「沽水草堂」。他字儀週,號麓村、又號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鈐有這些圖章;而凡是鈐有這些圖章的亦必是精品。因為他對此道由外行變成內行,還做了一部書,名為「墨緣彙觀」。 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興趣不在安岐善於鑒別,而在他善於經商。心中想到,口中便問了。 「老兄對此人的生平,這樣子熟悉,佩服之至。不過我倒要請教,他經營鹽業,能發幾百萬兩銀子的大財,是憑什麼?」 黃胖不知他是這樣一問;不暇思索,隨口答道:「當然是憑本事。」 「我知道是憑本事;是啥本事呢?」 這一下將黃胖問住了;然而那是一時想不起——安岐的事蹟,他聽人談過許多,只為與本行有關,對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記得相當清楚;此外就要仔細想一想,才能喚起記憶。 於是他一面點點頭,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尋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我說不大清楚。據說,那時候的鹽法,還是沿用明朝的規矩;就像田賦的加派一樣,做官的層層剝削,鹽上的苛捐雜稅多得很,鹽民固然苦得很,鹽商亦沒有多大好處。老百姓吃官鹽吃不起,只好吃私鹽;鹽梟是與國爭利,老百姓反而歡迎鹽梟,甚至於處處幫助鹽梟的忙,替他們多方遮蓋,為的好吃便宜的私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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